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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
接连走过两道门卡,都有人向他行礼。
甄吾颔首示意,走到最后的关卡前,看守的士兵已经熟门熟路地为他开了锁。
“十分钟。”
甄吾对他道:“十分钟后我没出来,你就带枪闯进去。”
那士兵不敢追问缘由,只能连连点头。
甄吾便弯腰走进了这地下的牢狱,这已经是他一个月内第三次光顾。
建在地底的监牢很有几分湿气,便是金陵城内白日已经渐入酷暑,这地下三尺的牢房内依旧是阴气森森。甄吾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囚室。被关押的囚徒听到脚步声,微微动了动,脚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却没有抬头向火光处看去。
然而他不想看,甄吾就偏偏走到他面前。
他举着火把,凑到那人近前,听着火焰燃烧木头发出的细碎声,突然笑道:“你知道吗?元谧要帮将军建船厂。”
被困在囚牢深处的人没有动静。
“他不仅是想一想,还写信给傅师兄去了,想来是真要干实事。而且他最近去了通州,去找张四。”
说完这些,甄吾仔细打量着里面那人的表情,却由于光线黑暗不由不作罢,他遗憾般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你原本就是为了他才背叛的将军。可现在他不仅没有拖累将军,甚至还成了助力。甄咲,你的背叛和你的人一样,都毫无价值到滑稽。”
哐啷啷。
似是被他这句话给刺痛,阴影里的囚犯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果是数个月前,许宁还可以通过这双眼睛认出他的主人,然而这双微红的眼里只有愤怒、绝望和自暴自弃,再也没有之前的模样。
“你想做什么?”
甄咲沙哑着开口:“你想让我知道我彻底失败,现在你看到了,满足了吗?”
“满足?”甄吾哈哈笑道,“听起来好像你在埋怨我。”
兄弟两人对视,面容上却看不出一点相似的影子。
“可你落到今天这一步怪谁?甄咲,只能怪你狂妄,自以为是,又自私。当年你以为有了资金就可以在军里混出一个模样。可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在杀父仇人手下当狗腿?现在你以为段正歧有了许宁这个弱点,就会走下坡路,所以想要偷桃献礼,另攀高枝。可结果呢?他越走越高,而你永远只会是阶下囚。怎么,后悔了吗?”
甄吾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刺激甄咲,可谁知听见他问话的人没有抓住重点。
“杀父仇人?”甄咲反问,“你说他是杀父仇人,却还在他手下做事?”
“那是你的杀父仇人。”甄吾冷笑,“我的父亲是金陵银行的行长。我可不记得我还有哪个不成器的父亲,是被将军害死的。当然,或许那老鬼也不想要我这个不长进的儿子。他如果在世,肯定要为你拍手叫好……嘶!”
哐当,手中的火把掉在地上,闪烁几下便熄灭了。
“不准你这么说!”
黑暗里,甄咲冲上来拽住甄吾的脖子,右脚被铁链箍出血来。
“他是你的父亲!”甄咲红着眼睛,“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脉,是谁把你养育长大!”
甄吾被他拽的近乎窒息,却不忘冷笑:“或许吧,不过这血脉,早就在他的好儿子把我出卖的那一刻就还清了。我还清了,甄咲我告诉你!我现在姓甄,可和你们父子俩半点关系都没有!”
甄咲怔怔地松开了手。
甄吾推开他,理了理衣领,看着颓丧萎靡几乎没有人样的甄咲,他突然开口:“你有后悔吗?将我卖给堂叔,只为给你自己的前途铺路。”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的右手悄悄握紧,几乎没进肉里。
“不……”甄咲喃喃。
甄吾突然自嘲一笑,不再等着人说下去,就甩手向外走去。再在这里待一分一秒,他都忍受不了了!
而囚室里的人影,沉默着,痛苦地抱住了头。
……
“父亲。”
张孝若走到院子,果然见到父亲依靠在亭内,看着院内小池。
“孝若来了。”
张四不回头地招手道:“今年这花苞结得倒是多,不知能不能开出满池红莲。”
“父亲想看的话,我再去叫下人多种一些花种。到了来年,肯定能结更多花苞。”
张四笑:“可来年我却未必有福了。”
“父亲!”
张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话,自己开口:“我看你,倒很是亲近那许宁。”
“我……”张孝若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是亲近是一回事,能不能看清人又是一回事。”张四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儿子,“你若和那许宁走得太近,我倒担心你反而看不清他。若真是那样,我绝不会让你与他合作。”
当局者迷,很多时候总要跳出棋局之外,才能看清真相。而被太过激烈的情绪迷了眼睛,未必就能看清事实。
张四是在提醒儿子,如果想要建立交易,就不能与许宁建立交情。因为交情与交易,往往是背道而驰。
“是。”张孝若应道,“儿子记得。”
过了一会,他不见回答,偷偷抬头望去,却见张四倚在椅背上,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了过去。张孝若眼露悲伤,这阵子父亲清醒的时候是越来越少,昏睡的时间占据了大半,怕是不能久留人世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惦记着对儿子的教导,不忘嘱咐。
张孝若忍下眼中湿意,正要上前去将张四先生抱回屋内。老人却突然低喃一声,若不仔细听,那声音几乎化在风中。
“去找他们……吧。”
第二日,孟陆便得到了张孝若派人去客栈的消息。他对许宁说了,两人收拾一番,一早赶到了张家别墅。
这一次,许宁没有见到张四先生,而只由张孝若接待。
“父亲答应了你们的要求。”张孝若说,“但我们现在手中也周转不开,并不能予以太多支持,只能微尽绵薄之力。”说着,他向许宁低处一封亲笔信。
“这是家父委托二位,转交给上海商会会长洪先生的信。他能做到的,都在这里了。”
许宁感激地接下信。知道这一个人情,甚至比张四亲自出资还管用。
张孝若道:“许先生还有什么要求吗?”
许宁酝酿了一下说辞,将想要与张家船厂合作的想法说了出来。张孝若听了,表示会慎重考虑。这倒让许宁发现,他不像第一日那般无端热情了。不过正是这样,他才好与张孝若谈交易。
张孝若送两人出门的时候,一行人路过西侧的一间小楼,他见许宁目光不经意间望过去,便道:“那是我小时候的书房。以前父亲选先生为我授课时,都是在那间上课。后来我自己想要出国,父亲便送我出去读商学,之后一直空着。现在是我的儿子在那里启蒙。”
许宁不免感叹道:“四先生真是慈父心肠。”
“天下父母,不大多如此吗?”
许宁只是笑了笑不说话。只是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顺口问了。
“张少说天下父母大多关爱自己的子女,那兄弟姐妹之间呢?”
张孝若说:“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自然也是相亲相爱的。”
“那如果兄弟反目,举刀相对呢?”
张孝若面色古怪道:“那肯定是有一人先做了错事。”
做了错事吗?许宁想起甄家兄弟那无解的仇怨,也只能叹息地离开了。当天下午,他便动身回了金陵。而这一次回城,则带回了张四先生的亲笔举荐信。
甄吾拿到信时,便笑道:“有了这封信,江北华东的士绅们,至少都要高看你一眼。”
“不是高看我,是看高你们将军。”赶了一路,许宁喝茶解渴,“这几日城内是什么形势?”
“章先生四处奔波,废了不少口舌,算是说动了一批人。不过想要改变外人的观点,显然不是一朝一夕。”
“这我懂得。”许宁想了想道,“等筹措到了资金,如果军费有剩下的话。我想先办个慈幼堂,再资助一批学校。”
甄吾笑道:“好啊,正好也是收买人心。”
许宁哪想他说的这么直接,摇了摇头道:“总要做些实事,人们才会把你放进眼里。而且……”
而且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正……将军现在到哪了?”
甄吾听他别扭的改口,也不知许宁是什么脾气,在外人面前总要正式称呼段正歧,明明他们这些亲信都是不介意的。
他反正纠正不了这个倔脾气的家伙,索性不管了。
“说起将军,你们回来之前刚传来一个好消息!”甄吾兴奋道,“将军与那姓孙的部下打游击战,今天夺下了杭县,已经入城了!”
杭县?
许宁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有仔细地想起这座城了。即便是之前与段正歧月下盟誓,也只是草草带过。似乎是过了很久,许宁都没有再回忆起杭县的旧貌,是不敢,也是不忍。
因为十年前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杭县开始。
“将军!”
有下属来寻人,却没见到段正歧,问亲卫:“将军不在吗?”
亲卫摇了摇头。
“刚才换了衣服带了几个人,就出门了。”
段正歧去哪了?
他来到杭县一座旧址前。
这是一片荒地,野草丛生,偶尔有看不清的黑影从断墙的缝隙间一闪而过。段正歧站在破败的野地前,却想起八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
“看见没?”
徐将军指着眼前焦黑一片的许家遗迹,对哑儿道:
“你在乎的,就是这么些东西?”
那时候,刚刚被徐树铮扔进军营跌摸滚爬的哑儿,攒了许久军功,就是为了让人带自己来这儿看一眼。然而他没能看到想象中那人震惊的模样,也没能如预想一般在对方面前狠狠讥嘲他的抛弃。
他只看到一片焦土。
连同心中所有隐秘的期望,都化作焦枯。
“你想找的那个人,恐怕已经死了。”
这一句话,击碎了当时哑儿心中仅剩的希冀。
然而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滋味。段正歧才在碎石碎砖之上,正欲往前再走一步。
“谁?!”
突然听见身后一阵惊呼。
转身,一个男人怔然望着他们,手中黄纸与白烛掉了一地。
段正歧看向他,挑起双眉。
会来祭拜许家老宅的人,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