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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珩带着顾长清转移了好几次地方,想了很多种方法给他解毒。顾长清症状缓解了不少,但手臂上的乌黑始终没有褪尽,伤口上诡异的紫色仿佛在嘲笑着他们一切的挣扎不过是徒劳。
更何况不眠不休的逃亡可以让人心理崩溃。
萧珩的气息早就乱了,喘着粗气仿佛破败的风箱。平日极为爱惜的重剑剑尖插在地上,勉力支撑着主人的重量。
顾长清脸色灰败,嘴唇惨白,他一开始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珩,看着对方尝试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看着对方带自己突出重围。到了后来,眼神越来越亮。
“放我下来吧。”他静静地说,“带着我,你跑不了的。”
萧珩低头看他一眼,似乎诧异他能如此平静,倒是继续将他往上托了托:“要丢下你,早就丢了,哪会等到现在?”
顾长清此刻心头却异常地清明,一字一句地说:“萧珩,放下我吧,你陪我到现在,仁至义尽,我不怪你了。”
萧珩的手臂颤了颤,接着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后悔了,后悔当初一时冲动便带了他下山,后悔一点私心将他拖入泥潭。他太自负,总觉得能够护他周全,谁知造成了今日的状况。
带着他逃亡的每一刻都是无比的煎熬,让他深刻地知道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顾长清喘了口气,继续道:“真的,萧珩,我本来就很想下山看看,你算是无意中帮我实现了愿望……但你当时的方式,太简单粗暴啦,我……我差点死在了你手上。而你的敌人也好多,我们一路就顾着闪闪躲躲了。不过……不过回过头想想,就算我自己想办法下来了,人生……地不熟,又有人能够分辨出我吃了赤珠仙果的话,怀璧其罪,可能也活不久。”
一段话中间断续了几次,还是吃力地接了下去:“……怪我自己,起了下山的念头。不过,不亲自走一遭,哪知道是劫是缘呢?”
上天给了他一方世外桃源,只怪他自己尘缘未断。
有液体落在他的脸上,温热的,是萧珩的眼泪。顾长清有点心酸,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从始至终都害怕孤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是最了解他的人,只有自己听他吐露过那些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在人前,他从来都是另一副样子,或狂傲不羁,或自信满满,或充满嘲讽地对抗着这个世界。而现在,自己大约是要不行了。
萧珩静了许久,然后继续带着顾长清向前走。顾长清挣扎了一下,萧珩按住他:“顾长清,你知道吗?如果仅仅是愧疚,不足以让我支撑下来那么多天。我或许会想办法带你离开柳城,然后尽量找地方医治你。若果你最终不治而亡,我会把怒火发泄到害死你的人身上,事后一个一个讨回来。”
顾长清疑惑地看着他。
萧珩的声音带点哽咽,带点颤抖:“但我现在完全不想想办法离开,因为五毒道人手上一定有解药,我不想错过任何一点让你好起来的可能性。我要试到最后,如果还是不行,就和你死在一起。”
顾长清无声地睁大了眼睛。他这两天脸上显著地消瘦了下去,眼眶发青,睁眼时显得眼睛格外地大。
萧珩说:“我本以为这种心情叫做补偿。但不是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看你一举一动都觉得有趣,平日里逗你一下就可以乐上半天——我从没跟人这么亲近过——没有原因,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看你中毒时愤怒和恐慌让我几乎失去理智,只想着让所有人给你陪葬,但又想着赶紧给你找解药才是正经……”
“你刚中毒时,我以为这种着急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因为是我带你下的山,自然要保你全须全尾。但这种焦心和恨不得跟你死在一起的感觉,却不是责任感可以解释的。想到万昊听知秋的一曲琴,就可以念念不忘许多年,我想,我找到了原因。”萧珩的声音非常平静。
雪山之巅,漫天大雨中,一只小狐狸靠近了他的心口。从此,他就将它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后来眼睁睁看它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也是惊喜多过防备。相处时则更惊讶地发现,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无意间突破了他厚重的心防。只是,奈何缘浅。
顾长清看起来完全懵了。萧珩低头看他,突然笑了笑,一瞬间如阳光突破乌云,不带一丝阴霾。明明头发凌乱,满面尘土,身上还有深深浅浅的伤口,但这个笑容却是耀眼万分。
顾长清被他的笑弄得晕乎了一下,脑子里更是乱糟糟的。萧珩却似乎完全释怀了,倒有心情看他发窘的样子,似乎非常有趣。
顾长清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萧珩不知他要说什么,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紧张。导致顾长清也紧张了起来,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放弃似的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萧珩:“?”
顾长清咳嗽了两声,终于把话说了出来:“那边,他们追过来了。”
萧珩:“……”
不解风情者,莫过于此。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一厢情愿地告了白,人什么想法还两说呢,加上两人深陷重围,在劫难逃,还计较什么?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不知为何,心中倒不那么沉重了,扶着重剑站定:“长清啊,我没用,今天估计没法带你离开了,就多拉几个人,给咱们陪葬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一避再避,却总有人苦苦相逼。那么,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当日万魔窟恶鬼的怒火。
原本颓然的身体忽然又直了起来,萧珩左手抱着顾长清,右手绝杀虚虚前指,似乎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两秒钟后,绝杀突然垂了下来。萧珩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些什么,急切地看向顾长清:“刚才,刚才你是听到他们从那边来的吗?”
顾长清还有些愣愣的,下意识地点点头。他日夜不停地练习狐族功法,耳聪目明,比之从前又大有长进了。
萧珩屏住呼吸:“你能听出他们都有多少人,离这里多远吗?”
顾长清迟疑道:“大概……能分辨。”
萧珩眼中突然有了神采:“那,你能分辨五毒道人在哪个方位吗?”
顾长清点点头:“……大致可以,你不能感觉出来吗?”见多了高来高去的习武之人,他以为其他人同样可以分辨。
萧珩拼命摇头,眼眶又红了,死死地抱住他,手劲之大几乎要将顾长清揉碎在怀中:“不能,我感觉不到,其他人应该也都感觉不到,我想,我大概有办法救你了!”
在顾长清疑惑的眼光中,他平静了一下情绪,从袖中取出最后一个瓷瓶,将里头的药丸全部倒入了嘴里。顾长清悚然一惊:“你……你不能再吃那个了。”
虽然不知道它的副作用多大,但这种瞬间提升内力的药一定是以消耗生命力为代价的,这些天他在浑浑噩噩间已多次看到萧珩服用,每次脱离包围后都虚弱欲死一般。
萧珩露出一口白牙:“没事。告诉我,他在哪里?”
顾长清眼前有点模糊。萧珩催促道:“快,告诉我五毒道人在哪,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虽然是催促,口气却依旧很轻柔。
顾长清吸了吸鼻子,指了个方向。
所有人都没想到萧珩会主动发起进攻,他像一只最狡猾的猎豹,有耐心,有毅力,还足智多谋,指东打西引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后,瞬间出现在了五毒道人的眼前,卡住了他的脖子。
五毒道人大惊失色地想要放出毒物,被萧珩眼疾手快地通通搅碎了,连引毒金蟾都没有跳出袖袋的机会。
众人落后半拍一拥而上,萧珩却已拔地而起,如鬼魅一般地冲了出去。万家庄一十八高手联手阻截,只在萧珩背后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却丝毫没有能阻拦住他的脚步。
人影忽闪,一晃之下已在数丈之外,然后飞快地失去了踪影。
萧珩一口气跑出许久,耳际传来巨大的水声,抬眼一望,竟已到了观澜江畔。水声隆隆,怒涛奔涌,正是一处水流极湍急处。
力不从心的感觉从骨子里丝丝往外冒,他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将五毒道人往地上一扔:“解药。”
五毒道人本在瑟瑟发抖,这时仔细看了看他,忽然又恢复了底气:“萧珩,你快不行了吧?这两天把丹药当饭吃,早就……啊!”
一声惨叫,萧珩砍下了他的左腿:“弄死你足够了。解药。”
五毒道人疼得死去活来,哀嚎不已。萧珩神色不动,把绝杀比在他的左手上。五毒道人颤声道:“别,别,只要你能保证事后放了我……”
剑光一闪,左手干净利落地与身体分了家。萧珩喘了口气:“我不喜欢废话,解药。”
“啊啊啊啊啊啊……”五毒道人在地上直打滚,血水和着泥土,沾了一身。眼看萧珩神色肃杀,大有再卸下他身上一些零件的意思,顿时什么条件也来不及谈了,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颤抖着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里面的药丸,服下两丸就可以了。”
萧珩结果小瓶,神色不定地看着他。五毒道人胆寒道:“我发誓,这真的是解药!绝对不敢糊弄……唔唔唔……”
眼看瓶内药丸不少,萧珩拣了两粒扔进五毒道人的口中。眼见他苦了脸,却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这才小心翼翼地掰开又陷入昏迷的顾长清的嘴,将药丸喂了进去。
五毒道人垂涎地看了一眼顾长清,没想到还是一只能够化形的白狐啊,他一辈子没别的嗜好,唯独爱和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物打交道,传说中昆梧山上能化形的白狐可有许多效用呢……
念头尚未闪完,一道黯淡的剑光一闪而过,然后一股鲜血在眼前激射而出,他再也没有了讨价还价和动歪脑筋的能力。
萧珩本想等确认顾长清情况稳定后再解决五毒道人,但是没有时间了。一剑杀死五毒道人后,绝杀颓然掉到了地上。萧珩左手也颤抖起来,差点将顾长清掉到地上,连忙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了下来。
接着,他浑身都抽搐起来,七窍缓缓渗出了血。他徒然地睁大眼睛,眼前的顾长清却模糊了起来。萧珩强撑着一口气调动内力,让气息平稳一些,眼前的重影又合到一处,依然不清晰,却还是出现了顾长清的轮廓。
萧珩咳嗽了几声,吐出了几口血沫。摸了摸顾长清的脉搏,已经平稳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变成了狐狸的模样,身上的乌黑褪去,整个蜷在了一起,陷入了休眠的模样。
萧珩笑了笑,恍然又回到了最初见他的模样。
有动静传来,这次没有了寻踪貂,江湖人却是循着萧珩的血迹一路跟来的。只是脚步都有些迟疑,不知道萧珩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会不会依然如之前那么……不顾一切。
萧珩轻蔑又高傲地笑了笑,艰难地拾起了绝杀。四面八方的人骚动了一下,都往后退了退。
萧珩一手抱着狐狸模样的顾长清,一手拿着绝杀。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低头亲了亲小狐狸紧闭的眼睛,忽然向后一纵身,跳下了山崖。
底下是滔滔的观澜江,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浪花咆哮,欲吞噬进入它势力范围的一切。
萧珩将绝杀插入崖壁,带出一串火花,艰难地将小白狐送入一个小小的山洞,然后拔剑坠入了观澜江。
这个小山洞离地面很近,却是一个视线的死角,更藏不下一个人,但藏一只小狐狸却绰绰有余了。等他醒来,轻易就可以踩着洞边的树枝离开。更何况,没有他在身边,顾长清其实,可以少很多危险的。
众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山崖,有人回禀万鹏:“庄主,萧珩跳下了观澜江。”
万鹏面露喜色,继而沉吟道:“让一些人在这里守着,再派一些人去下游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属下应诺,正要离开,万鹏又问:“阿昊去哪儿了?”
属下道:“二庄主说应该用不着他了,提前离开了。”
万鹏哼了一声,到底不好在属下面前多说,挥手让他下去。
而离地面不远的地方,顾长清静静地躺在一个小小的洞穴中,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