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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来见朕,出了什么事吗。”
皇帝坐在桌后,手上拿着一份奏折翻阅,一个眼神也没给永璜,却平白有一股威压,笼罩在书房内。
永璜躬身拱手,踌躇了会儿,毕竟还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便老老实实说了句,那尔布过身了。
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尔布是谁;永璜见状,稍稍提了一句,说是娴贵人的阿玛;皇帝这才露出恍然的表情。
“娴贵人的阿玛过身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好好读你的书,不要管这些有的没的。”
皇帝翻了一页奏折,并没有多说什么;永璜揣测着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回应:
“皇阿玛,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儿臣在街上路过的时候,却见乌拉那拉氏府邸……白事很是简单。”
“哦?”
皇帝这会儿才有了听下去的意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眯着眼看着永璜。
永璜不卑不亢,向前拱了拱手,低着头,诉说了乌拉那拉府邸门前有多冷清,无人念经,无人烧纸,也无人哭丧,比起乡绅都不如。
皇帝若有所思,只是嘴角有些玩味的笑容;他锐利的目光藏在眼眸下,看着下头半大不小的少年,诉说朝臣门前的空庭与否。
“那尔布这么多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没什么功绩,也没什么过错,如今过身两日还无人处理,朕也的确于心不忍,不忍看老臣身后凄苦。”
他松散靠在椅子上,只是腰身仍然挺得笔直,注视着下头自己的儿子,突然有点恨铁不成钢,叹气一声。
“朕知道了,朕也自有决断,你若想把这事儿亲口告诉娴贵人,你就去吧。”
永璜有些诧异,皇阿玛这就看出来了?然而他探究的目光被奏折阻挡,皇帝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语重心长。
“你身为皇子,凡遇到什么事,你得学会把自己从漩涡里摘干净,更不要叫人一看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会儿御书房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弘历从来不会私下教导永璜,如何做一个皇子。
然而现在,他却指出了自己儿子说话的问题,像是亲手搭弓拉箭,教导孩子如何一击必中。
永璜心里有些暖,更是毕恭毕敬,低着头应了一声;皇帝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便让他出去。
少年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出去,这会儿接近傍晚,天空有一片火烧云,缠绕在延禧宫的方向,纠结不散。
思量再三,永璜还是走向延禧宫的方向;外头的进忠却被皇帝唤进去。
进忠进了御书房,皇帝正站在桌前,背对着门口,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皇帝率先开口:
“跟着定郡王,听听他和娴贵人说了什么,然后来回禀朕。”
进忠低头应声是,微微弓着腰后退散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了养心殿;守在外头的李玉看他出来,只能弯着腰退让到一边。
进忠理了理袖子,看着低头的李玉,心情大好。
“师父,听见没,乌拉那拉氏女眷求见娴贵人的消息,可还新鲜热乎的很呢。”
进忠深邃的五官似笑非笑看着李玉,他双手交错在小腹上搭着,自上而下,睥睨着李玉为难的目光。
李玉并不傻,他是因为什么被降位的,他可清楚的很,如果不想死,就得学会离娴贵人远点,甚至是越远越好。
“师父,别等了,乌拉那拉府邸什么光景您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进忠说话的时候,上嘴唇微微嘟着,像是藏着獠牙的野兽,观察猎物的一举一动,等待一击必杀的时刻。
而他的师父并不上当,甚至准备找一个小太监进去传话,进忠眼疾手快,拎着李玉的衣领子就把人拽回来,拂尘顶着他的心口,笑的危险。
“再不通传,兴许人家女眷立刻就要闯进来了,皇上对娴贵人放没放下咱们谁都不知道,可是师父……”
进忠稍稍俯身,睥睨的目光夹杂着一丝不屑,注视着李玉惨白尴尬的脸,手里的拂尘又狠狠顶了他心口一下。
“可若是师父您误了事儿,那皇上会不会怪罪,可就不好说了。”
*
永璜走在宫道上,越来越接近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延禧宫靠近宫道,人来人往有些嘈杂,且地气儿不是太好,以至于还得养些耐潮湿好养活的花草。
说到花草,延禧宫从玫瑰到梅花,甚至还有凌霄花,种的都有;在久远的记忆里,皇阿玛用玫瑰,梅花,凌霄比喻过娴娘娘。
永璜站在延禧宫门口,抬头看着匾额,不免有些好笑——用那么多种花形容一个人,贪多贪足,反倒失了其风味。
身边的小太监上去敲门,敲了四五下,才有一个宫女过来,打着哈欠开门,一看见是永璜,立刻恭恭敬敬行礼。
“定郡王安,奴婢见过定郡王。”
永璜稍稍抬手,问了一句娴娘娘在何处;然而那宫女有些心虚的模样,看了一眼内殿。
“主儿刚刚用罢饭,正消食儿消遣着呢。”
永璜点点头,让这宫女带着自己进去问安;走过延禧宫的院落,却是处处杂草丛生。
本来应该洒扫的宫女不知去哪里了,只有一个三宝在院子里扫地;看背影,似乎消瘦佝偻了很多,几月不见,竟是变成了这样。
三宝听见声音,像是个老头一样,慢慢转身,看见是永璜,立刻眼前一亮,赶紧过来请安。
“奴才见过王爷,王爷万安。”
永璜摆手让人起来,三宝起身后,却立刻焦急说了一句,请您快去看看娴主儿,娴主儿禁足的日子很不好过云云。
这话听得永璜一阵皱眉,有一种被上赶着吸血的既视感。
他身旁的小太监看见主子这副表情,立刻不轻不重斥了一句放肆;三宝却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跪下,愣愣看着永璜皱起的眉毛。
不应该啊,娴主儿养过大阿哥,怎么说大阿哥也该着急一下。
“本王奉命,前来告知娴娘娘一桩要紧事儿,带我去见娴娘娘。”
看着三宝茫然却也理直气壮的神色,永璜也没了和他说话的想法,便由刚才叫枝华的宫女领着,进了内殿。
一进去,永璜就闻到一股子檀香味儿,但又不是太正宗,夹杂着杂香的味道。
像是嘴上说着纯心礼佛的人,心里满都是腌臜污秽的欲望。
永璜扭头看过去,原先延禧宫里读书的小书房,额外加了一座佛堂,如懿正跪在佛堂前,口中念念有词。
而一旁的桌子上,似乎还放着经幡,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做的。
永璜站着看了一会儿,旁边的宫女也没打算通报;永璜注意到,如懿身上的衣服甚至有些褶皱,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老旧的破败感。
不像嫔妃,像是太妃。
桌上的茶水早就已经凉透了,直到永璜进来,才有人立刻换上两杯新茶;给永璜的杯子画着花纹,而如懿的杯子却是干干净净的白瓷。
永璜心下了然,估计又是内务府的秦立在作妖;不过他并不想管;当初的自己受如懿连累,跟着一起被罚禁足在延禧宫。
什么东西都缺,什么都吃不饱,想着娴妃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总要去争一争,出头出气。
结果没有,自己只能跟在娴妃身边苦苦地挨日子,还要受她满口人淡如菊的调教。
想到这儿,永璜只维持着基本的礼数,稍稍躬身,问了一句娴娘娘安。
如懿听到来人的声音,终于停止了礼佛,她从暗无天日的小角落里抬头,看向背光站着的永璜,自下而上,犹如今时不同往日。
“永璜来啦,来让母亲看看。”
永璜嘴角抽了抽,时至今日,娴娘娘还是不知道什么叫今时不同往日,似乎永远活在她的自以为是里。
“娴娘娘,还是坐着说话吧。”
永璜没搭腔,让人把如懿扶起来,她坐在主位,自己还是坐在小辈的位置上,端正笔直的坐着,目光轻轻略过如懿有皱纹的衣服上。
如懿想寒暄几句,永璜却像是害怕听见她咕涌几句旧人旧事,更怕她来一句墙头马上,因此立刻抢白:
“娴娘娘近来可好?儿臣想着有一桩要紧事,不能不来知会您一声,所以……”
如懿淡淡微笑着听着,注视着永璜;永璜躲开了她的目光,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尔布大人过身了,不知您是否知道这事儿。”
宫里的人都知道,那尔布是娴贵人的父亲,这算是白事,多少有些令人意外和同情。
因此众人的目光都定在如懿的身上,而如懿先是慢慢瞪大了眼睛,好像在酝酿什么情绪一样。
紧接着,她从主位上站起来,走到宫门口,又踌躇着走回来,然后又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左右晃动。
永璜看着有些难以置信,狗熊蹭树一样,这是在干什么。
他以为娴妃是受打击太大了,因此又补了一句:
“娴娘娘,那尔布大人已经过身两日了,乌拉那拉府里,丧事还没办起来……”
永璜说到这儿已经不好再往下说了,想要给娴贵人留点面子;然而如懿狗熊蹭树了半天,没有一点眼泪。
紧接着,她立刻走过来,热切地看着永璜。
“永璜,好孩子,你替母亲走一趟,去乌拉那拉氏府里看看我父亲的白事,再看看我母亲。”
如懿抿了抿唇,似乎觉得不太够,又赶紧补充一句,想要加紧时态的重要性:
“就算是你看在外祖家的份儿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