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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大人,不知下官浅见能否入了您老的耳朵?”
便是对面的目光灼灼,何焯依旧是那副镇静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单是这份定力又足以让索额图啧啧称奇。
居宦海几十年,索额图自有相人之法,什么心正眸明之类自然不会当金科玉律,依他看来,莫说那些大奸大恶之徒,但凡在官场打滚几年哪个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索某相人更重细节,比如弹指、捏袖这样的小动作,或干脆是音调高低、步伐大小,眼前这何焯他不知观察过一点,但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变化!
何焯要知道索额图转了这么多的心思,他必定送他一句“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刚才的两句本来就是真心话,还不是贴心投靠的那种真心,而是发乎于情合乎于理的真心!
他是正统的读小说明志,知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三省吾身,以为天子牧天下根本在大同。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丰衣足食国富民强而懂礼,这是他心中的大义所在!
当现实与理想冲突,他也绝不是燕丹那种虽万千人吾往矣,图穷匕见,反而遵循孔圣教导行君子事,谦谦君子,彬彬有礼,温润如玉,握之有质,穷则自善其身,达方兼济天下。
这些话说起来似乎大义凛然,但要说白了就是五个字:“狡猾狡猾滴!”
如此再看“一体纳粮”时的封驳圣旨,职责所在,纵是犯逆鳞却罪不当死!看对太子说的请就鼎镬,不光是赚名声更是自保之道!如是,狡猾已经成为天性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能有什么异样?
再进一步说,即便索额图不顾宰相城府直白想问,怕是何焯会也会说:太子亲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天理,根本不必这样扭扭捏捏,试问将来皇上龙游大海太子登基,难不成真如古人一样守孝三年,什么事也不干?可就算三年之后不也得该干什么干什么?趁着皇上的圣旨犹在,追缴国库亏空,严查横行国蠹,那叫顺势而为!
何焯以为天理人情都占了,窗外的王鸿绪可不干了!
户部的亏空他还欠着二十万呢,好歹礼部不是户部,没弄出什么七天的期限才让他暂时逃过一劫,紧跟着又是太子妃薨亡、皇上昏迷的,太子亲政,他也作为老人近人进了办理军机处,想想自己送太子的宅子,那亏空自然也就不当回事儿了!
就算谁问起来,他都能理直气壮的淬他一脸,太子亲政,那花园子就等于潜坻行宫,该国库掏钱的活儿爷提前垫上了,敢扳手指,先把爷那四十万两银子还回来!
但这话或者可以打发奉皇上圣旨的“别人”,真要太子谕旨再追,还能说吗?还敢说吗?有人要反问一句,您这也是奇货可居,他怎么回答?
前年之前,那位吕不韦又当宰相又送皇上绿帽把事情做绝了,千古之下,谁说谁就是心存不轨!一个字,杀!
情急之下,顾不上起身,事实上他也起不来了,侍卫房的窗户本来就低,也不知是不是洒扫的小太监偷懒,窗下更有一层浮土,往日养尊处优心宽体胖,今天猥琐成肉团样,呼吸一大吹得浮尘往鼻子里钻,实在委屈右侍郎大人,这一会儿的工夫浑身都酸麻!
开蒙读书就知道非礼勿听,没干过听墙根这样的勾当,自然也不知道听墙根的规矩,脖子一扬,开口就是一句,“索相不可!”
“谁在外头?”
索额图的眉毛已经立了起来,当日太子谕旨成立办理军机处,私下就没少有人歪嘴,还是索额图着人放出风去,一个“密”字以舆堵舆,才没惹出事端!现如今,自己这领办军机的窗下都出了听墙根儿的,真要传出去,自己岂不成了笑柄?
愤恨喝问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是谁都定斩不涉,不光是堵住悠悠众口,更要以此人之头给军机处掌掌规矩!
“索大人,是我!”隔窗都能感觉索额图的怒气,王鸿绪自然也知道自己孟浪了,一边撑着墙壁站起来一边迭声回答,可奈何刚一迈步又一跤跌倒,帽子滚出老远,连朝珠都摔散了,尘土飞扬中,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咚的一响,索额图还以为人逃走了呢,两步走到门口,开门一声怒喝,“来人,有刺客!”
刺客俩字绝对是紫禁城内的忌讳,但凡跟这俩字沾边,哪怕把紫禁城翻来过来都不算过分,真要抓住,必定让你知道什么叫千古艰难唯一死,连九族都不可能放过!索额图这一嗓子分明就是判了窗外之人的死刑!
顷刻之间,军机处周边的几间空房内早就涌出无数侍卫,或提利刃或持火铳,连满房执勤的军机行走简亲王雅尔江阿都赶过来了,他本就兼着侍卫副统领呢,劈手夺过一名侍卫手上钢刀,一挽刀花,“索大人,可曾看清刺客模样?”
“人自老夫后窗外逾走,尔等只要看到浑身尘土之人尽管缉拿便可!”
这或者可以解释让王鸿绪苦不堪言的尘土是哪来的,不是小太监们偷懒,而是索大人的缉盗手段,想想也是,除非能像鬼魂样浮在半空,再长个顺风耳,否则只要靠近就得留下足迹,浑身的浮尘也给侍卫们多了按图索骥的线索!
拿人的挺简单,王大人还趴在地上猪一样哼哼呢,几名侍卫冲上就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一摔一捆,王鸿绪也顾不得浑身的酸疼了,扯着嗓子喝骂:“混蛋,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本官是谁,敢绑本大人,他日奏明太子,诛了你们的九族!”
“原来是王大人,”提刀过来的雅尔江阿自然也认出了这位同僚,扭头看看窗外凌乱的脚印,再瞧他一身的尘土,心里早就确定了正主儿,冷冷一笑,“若本世子本记错,今天不该你当值吧?你怎么到了这儿?又为何到了索大人的窗外呢?”
“本大人为什么过来,用得着向你解释?”王鸿绪眼皮一翻,“还不赶紧把本大人放开!”
理论上来讲,王鸿绪这么做是自讨苦吃,先不说在人屋檐下,光棍不吃眼前亏,就算没有“警察抓小偷”的情节,雅尔江阿的议政大臣如今成了空桶子不假,可别忘了人家是亲王,八大铁帽子人家带着一顶,就算康熙不待见,那也是超品,你一个小小的二品官也敢笑王侯?
可他就是敢了,冯巩说相声有一段评述综合实力的话,叫:说相声的里边咱演戏最棒,演戏的里边咱编剧最好,编剧里边咱相声说的最哏儿!这恰恰是王鸿绪心态的最好证明了,亲王如何?看不起何焯,因为他是礼部侍郎,对方只是给事中,瞧不起雅尔江阿,因为他这亲王也不过是与自己一样的军机行走!
在皇上那儿就因为是鳌拜的女婿不受待见,在太子这儿还想翻身?别忘了,你跟裕亲王世子可是对头,太子亲政,能不需要皇族的支持?即便进军机,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过渡,要不,为啥做不了索大人那样的领办?
也得亏这奇葩的想法没说出来,否则,雅尔江阿手里的钢刀递过去的就不是刀背了,即便如此,王鸿绪也被钢刀压颈吓白了脸,“你敢,太子在通州的花园子都是我送的,你敢伤我,太子饶不了你!”
雅尔江阿被这话气乐了,他进军机可是太子力邀的,反对派大集合呢,他们这些被削权的铁帽子当仁不让吧?何况保泰都敢琢磨恢复祖制,妄想以八王拥立坐上最高位,太子任何会任他逃出手心?
无需推心置腹的允诺什么,一句“替孤盯着保泰,孤不想被人抄了后路”,足矣!
“蠢货!”雅尔江阿轻飘飘的送他两字评语,送花园子这么隐秘的事都敢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说,你不是在太子金面上抹灰么?假的?诬蔑当死!真的?上赶着被“灭口”啊!
人转身就走,再见索额图却不忘添堵,“索大人,人抓住了,是军机行走、礼部右侍郎王鸿绪,至于为什么去听索相的墙根——”雅尔江阿一笑,“他说了,太子在通州的花园子就是他送的,小王没敢往下问!”
“该死!”索额图的眉头一跳,瞬间又恢复如常,笑呵呵的打量身边两位,“敢来老夫窗下刺探军机,你们以为该做何处理?”
危机,本就是危险中带有机遇,就凭雅尔江阿刚才所说的花园子,王鸿绪的名字早被索额图打上了红叉,但这王某还有最后的价值,比如说试探一下身前这两位!
“刺探军机,说不定泄露出什么呢?”雅尔江阿淡笑,“杀一儆百,小王以为可行!”
“下官记得这王某还欠着户部不少的亏空呢,”何焯微微躬身,“下官以为当抄家发卖!”
哈哈哈,索额图一阵大笑,一个王鸿绪试出两员干吏重臣之心,你还真是死得其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