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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毕庆堂将谭央扶到床上躺好后,便坐到床头,两个人对望笑着。“不太敢相信是真的,就要有个孩子了吗?”谭央轻轻捂着肚子,幸福的小声嘀咕。“有什么不敢相信的?你应该盼了很久才对,那才算是合格的母亲。”毕庆堂笑着说。“我,我就是觉得有点儿快。”毕庆堂闻言一皱眉头,揽着谭央的肩无可奈何的说,“这样还算快?我们都做夫妇做了一年多了,再没有,我们就该着急了。”
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谭央枕着毕庆堂的臂弯笑着叫他,“大哥。” “怎么了?”“我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女主人公怀孕的时候,都要问男主人公是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哦?那男主人公都怎么回答呀?”毕庆堂很有耐心的刨根问底。“男主人公总是会说,你同我的孩子,儿女都喜欢。”“你也要问我?”“我同你讲这个,就是告诉你我不会问,绫姐说了,女人家生孩子那么辛苦,哪里轮的着你们男人来挑三拣四?”谭央得意洋洋的回答。“你就和她在一起不学好,女人这么问,男人会很开心的,”略顿顿,他又说,“不过你不问,我也照样要说!我才不说什么儿子女儿都喜欢呢!我偏要讲出一种来!”
谭央没好气儿的瞪着他,他便搂着她笑啊笑,笑啊笑,末了,才低声下气的说,“不过我可不敢现在讲,九个月后再讲吧!”谭央笑着推了他一下,“总是你比小说里的男主人公高明。”“所以你比那些女主人公们,要过得幸福、省心啊!”毕庆堂意味深长的说。
毕庆堂在谭央学业的问题上,一味的妥协,没有原则。因为他们相识相恋的整个过程中,他总是打着支持她学业的幌子,他不是出尔反尔的男人,总不好结了婚就马上变了态度吧。毕庆堂的意思是,书读到这一步已经够用了,她像别的富太太一样留在家里,打打牌带带孩子就行了,谭央听了不高兴,他就改口说要为她办一年的休学,生了孩子再去上学也行。
谭央也没马上回答,可第二天又和他商量,能不能再上两个月,上完这个学期,下学期请假在家自学,孩子五月出生,之后参加七月的大学入学考试,什么都不耽误。毕庆堂嘴上说觉得这样太累,没那个必要,可谭央一再坚持他也没办法。后来他还买来了一辆乳白色的美国产小汽车专门接谭央上下学,小汽车刚开到毕公馆,赵绫就荐了司机来,李赫的远房表哥,老周。
毕庆堂在用老周这件事上明显的有顾虑,他还嘱咐谭央,老周要是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马上告诉他!第二天一大早,毕庆堂把谭央送到了车上,吴妈抱着谭央的书包也坐了进去,毕庆堂递给老周一支烟,老周笑着接了过去,没有丝毫的诚惶诚恐,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太太有了身孕,劳驾车开慢些,诸事小心吧。”老周低头一笑,拍了拍方向盘,“谢谢毕老板给的这份工作,不会给您添麻烦。”
见老周的第一面,谭央就对他很有好感,三四十岁,黑黝的皮肤,精瘦,一笑一脸的皱纹,话不多,人却很和气。后来谭央从和他的闲聊中渐渐整理出了个头绪,湖南人,一直在长沙的工厂里做工,几年前去江西淘金,后来遇见土匪中了流弹来上海的医院疗伤,由于身上的弹片没一次性取尽,一年后还要在上海再做一次手术,所以老周前些日子学会了开车,打算用这一年的时间做司机这份轻松的工作挣些钱,然后做完手术再回江西。
老周没上过学,字都是成年后在长沙工厂做工时在扫盲班上学的,可他读的书每每令谭央咋舌,有时候是德国的哲学书籍,有时是中国古代的兵书战策,还有一战时著名军官的回忆录。老周看得很吃力,但是态度却是近乎于虔诚的认真,他抽冷子问谭央个问题,一语中的又刁钻,谭央总要谨慎想过才敢开口作答。
老周和谭央相处的很融洽,一次老周看似无心的说,在老家我有个妹妹,很懂事,她死的时候就你这么大!吴妈听他这么说直撇嘴,觉得晦气,谭央却安慰道,生老病死总难免的,你要想开些。老周长舒了口气,不是得病死的,被县长的小舅子糟蹋了,上吊寻短见了。
在这片处处疾苦、哀鸿遍野的国土上,有几个人能真的拥有幸福,能长久安康?谭央不胜唏嘘,那天晚间她躺在毕庆堂的怀中,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其实除了肚里的孩子和身后搂着她的男人,她也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快到期末,好在天渐渐冷了,穿的厚了,谭央又瘦,所以四个月的身孕也不是很明显,但是上了一天学还是觉得疲乏。拥着驼绒大衣坐在汽车里打盹儿,忽然一个急刹车,谭央惊醒,就见十来个穿着黑呢子制服的警察拦在街口,挨个小汽车的检查,一个背着枪的警察来到车窗前冲着谭央行了个礼,“小姐,我们收到消息,□的重要文件就在某辆私人汽车上,我们奉命检查通过这条街道的所有小汽车。”
无论吴妈和老周怎么说,警察都坚持要公事公办,吴妈拉出毕庆堂的名号来压制警察队长,可警察队长说,在上海滩上能坐得了小汽车的人都是人物,他既然领了命令就有这个准备。谭央见搪塞不了就叫老周和吴妈先下车让他们查。老周下意识的擦了擦鼻子上的汗,下车前将他驾驶座椅上的坐垫摆了摆正。谭央坐在车上看两个警察搜了老周和吴妈的身。之后队长来到车窗外对谭央说,“麻烦毕太太下车一下,我们搜车。”
谭央将身上的驼绒大衣裹了裹紧,低头出了汽车。四个警察打开车门将小汽车细细的检查,谭央站在老周的身旁,她能看见当警察拉开驾驶座椅的垫子时老周的喉结动了几动。五六分钟后,四个警察向队长汇报,说小汽车里什么都没有。队长点了点头,随即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落到谭央厚实的驼绒大衣上。谭央冷哼一声,竟对吴妈发起了脾气,“你这老不中用的!都说今天不冷,今天不冷,你还叫我穿这件破衣服,厚的要死不说,还叫人以为我是窝赃的□。”谭央说罢没好气儿的转过头对警察队长说,“警察先生,要么我脱衣服,你们来搜我?”
警察队长看着谭央,很是为难的摆了摆手,“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毕太太。”老周插科打诨的笑道,“毕老板的太太有了身孕还要在大街上脱了大衣叫你们搜查,这么配合警察局的工作,明天都能上报纸的头条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往鼎鼎大名的毕老板的脸上贴金?”警察队长歉然一笑,将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毕太太快上车走吧,您身体娇贵,着凉了就不好了!”
到了家之后,谭央叫吴妈先下了车。老周从前面转过头郑重的说,“谭小姐,真是谢谢您。”谭央将一个册子从大衣袖口里抽出递给他,低声说,“您不是来上海养伤的吗?还冒这个险做什么?”老周拄着方向盘,“谭小姐,我死不足惜,但我希望千万个我妹妹那样的姑娘都能无忧无虑的读书生活,就像您一样。而这样的生活不是由于毕庆堂、李庆堂,是来源于这个社会的变迁!”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谭央对毕庆堂说,“大哥,考完期末试我就呆在家里了!”“那是自然,你就是再想去学校,我也不依!”“呆在家里的话,出门就不像上学这么定时了,现找老周来也不方便,大哥,要么来让老周搬来咱们家住吧,反正家里房间多。”毕庆堂将清蒸鱼往谭央的碗里夹,笑着说,“小心刺啊,卡到嗓子里可不许和我哭鼻子!”“大哥,我和你商量事儿呢!”毕庆堂小心剥着那块鱼肉里的刺,“不好吧?麻烦得很。”谭央抓着他的手腕,笑着要挟他说,“你不同意,我就不吃这块鱼了?”毕庆堂苦着脸说,“你这狠心的女人,竟拿孩子的晚餐来威胁我,好吧,为了这块鱼,我且忍了吧!”
一九三零年的春节,毕庆堂依旧讲究的放了仆人们几天假,这一年的除夕夜是老周同他们夫妇在毕公馆过的。在饭馆里叫来了酒菜,三个人有说有笑的温酒聊天,一家人似的。后来两天老周还下厨做了湖南风味的家常菜,老大哥似的和他们絮絮叨叨的讲着他家乡的事,不知不觉中三个人的关系更为亲密了。
这年的二月,刚过了春节,人们还都带着节日里拖沓出来的惰性,潮湿阴冷的上海依稀可以闻到鞭炮的火药味道。谭央在上个学期结束后就开始在家中休息,一面看书温习功课,一面安胎待产。毕庆堂对谭央更是百般爱重,千般呵护,他们一同满怀幸福的忐忑守候着小生命的降临。
早晨,谭央倚在床头看着一本书,收拾完要出门的毕庆堂又返回楼上的卧房,抽走了谭央手中的书,“我走了你就再睡会儿。书是看不完的,想上什么大学你告诉我就是了,我给你办,还考什么试啊!”“那怎么一样呢,大哥,别的都靠你,上学这事我可要自己来,你再说这样的话,我非但不领情,还要生你的气呢。”毕庆堂将她拥进怀里,笑着问,“那好,你告诉我,你怎样才能领我的情?”“我有想吃的东西!”毕庆堂捏着谭央的鼻子面色严肃的说,“快说!”谭央眼珠一转,“西瓜!”毕庆堂抵着她的额头唉声叹气,“我的宝贝,你不是寻我开心吧?二月份你要吃西瓜啊?”谭央趴在毕庆堂的怀里咯咯的笑,“偏要挫挫你的威风,谁叫你总怂恿我不劳而获的!”
他们俩旁若无人的你侬我侬,端着洗脸水的吴妈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站在原地。后来毕庆堂走了,吴妈将浸了热水的毛巾递给谭央,“小姐,你和姑爷这样真好,恩恩爱爱的。”谭央握着手里的毛巾笑了,也没说话。“小姐,那你也不能大意,你别看你们这会儿好,可这有钱有势的男人可没人说得准,你现在大着肚子,男人在外面就更容易出事儿,我岁数大了见得多了,有多少老爷都是趁着夫人怀孩子时讨的小老婆,你可要看住姑爷啊,不然以后有的你后悔的!”
谭央将手中的毛巾往盆里一扔,不悦道,“吴妈,你不要乱讲话。且不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犯了这样的糊涂,那个后悔一辈子的人也肯定是他!”吴妈见自己想说体己话却反而被谭央顶了回来,便又讪讪的端起了“娘家人”的架子,嘀咕着,“这毕公馆里的仆人虽说多,可只有我是你从娘家带来的,是自己人!这样的话也只有我会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