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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思凡(1)

    有妖初见陵歆之时,真可谓“天雷勾着地火”。

    那还是人间三月时,在大荒最偏远的东南角,皮母地丘的天一向亮得很早。

    “吱呀!”

    清晨,有妖从屋子里推开窗后,特意冲着外面伸了伸手,确认窗外无风时再向潏湖望去,却见湖面无端泛起了阵阵涟漪。仔细听去,岸边的竹林里也有些不寻常的“簌簌”之响。

    自打她搬进皮母地丘之后,这地方已经足有三百年未像今日这般不“安宁”了。

    换了身衣衫,她准备亲自去会会那远道而来的客人。

    而在她将脚迈出房门后,便有一座坚实的竹桥自湖水中慢慢升起,凭空架在了湖中央这座小屋和对岸之间。桥上,特意浮上来见她的老龟神色谦恭的微垂下头,“夫人,这一日终于到了。”

    “是啊,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有妖难得笑了笑,可是映在镜中的那副笑颜里,却又没有半分笑意。

    出门之前,她顺手拿起了围栏边的纸伞撑在头上,走得不紧不慢。待到双脚都踏上对岸的土地,身后那座竹桥也慢慢沉进了湖中不见踪影,唯有眼前这竹林里的竹子们飞快向后退去,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夫人。”生活在这座山中的那些小妖小怪都涌在路两边对着她躬身示礼,叽叽喳喳的叫喊着。

    “都别叫了!”嘈杂之中,有个清亮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嗓音喊了这么一声。没一会儿,竹林里便跌跌撞撞跑出了一个穿着彩衣的少女。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盒子,几乎是冲到了有妖的面前,急切道,“夫人,这个……”

    “先不用这个。”有妖淡淡打断了她的话,微敛的眸子忽然向着竹林另一边抬了抬。

    只见一个约有半臂高的物件正夹着厉风向她们飞了过来,快到眼前时,有妖伸手一拦,便将其抓在了手里,道了声,“西楼,谢了。”

    那竟是一个酒坛,哪怕仍是紧紧封着的,也能隐隐闻到那醇厚的酒香。

    天色已经大亮,挥退那些小妖小怪之后,有妖便独自拎着这坛酒向山外走了去。

    皮母地丘只有一条进山的山路,这条路走到尽头时,前面便多出了九条岔路,顺着一条岔路走下去,不出一里,又有九条岔路。总共九九八十一条大山路,盘互交错,环绕着整座山峰,若不是对此处极熟悉的人,定是会迷了方向。

    她寻到南峰的洞穴前时,一个年轻的男子便正站在几个岔路前踌躇着。

    这时候,原本艳阳高照的天色终于大变,雨滴淅淅沥沥的砸下来。

    “陵歆?”伞下的她轻声问道。

    听到这一声唤,还在那儿诧异着这里天色变化莫测的陵歆不由转过了身。

    他平生见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哪怕对方撑着一把伞遮挡住了面容,单从身形来看,也能一眼猜出容颜美丑。

    而眼前这个,无疑是个美人。

    “难不成天帝将我贬至此处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大荒了?”说着话时,他不慌不忙的主动向着这边走了几步,“怎么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人都能知晓我是谁?”

    这次犯了天条本就是一个意外,天帝将他贬到皮母地丘这个群妖聚集之地也是临时起意,就算真有知道此事来龙去脉的人,此刻也该在天宫里偷偷嚼他的舌根子,没道理连下界的小妖小怪都知道得这般清楚。

    可是听他质疑之后,站在山路中央的那个女人反倒笑了,她用撑着伞的那只手轻轻掩着唇,因此而后倾的伞面也露出了她的大半张面容。

    下颌微尖却又不失圆润,笑起来时,唇角下还生出个浅涡,仿佛漾着春|色。

    果真是个美人。

    陵歆又走近了几步,“难不成真的有人将此事宣扬得整个大荒都知道了?”

    “您这样问,想必是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有妖又将伞面往下挪了挪,挡住了自己的面容,可是身子却未往后退去。

    两人的距离已不算近,她甚至能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想来便贬之前也受了不轻的伤。

    “知道,当然知道。”陵歆与她,只剩下三步之遥,稍稍弯下身,伸手一捞,便从她手里将那坛酒拽到了自己手里,面上笑意未减,“不就是那个宣……宣什么来着……”

    “宣旸仙君。”她替他将这个名字忆起。

    “对,就是这个宣旸。瞧着一副不喜言语的模样,如今倒是学会多嘴多舌了。”

    “毕竟您也是惹急了他。”

    华乐宫的陵歆上神醉酒之后轻薄了一名神女的事算不得稀奇,毕竟这位上神的浪荡名声已经传遍了四海八荒。可是这次的神女早已嫁做人妇,对方的夫君宣旸仙君又是个不甘心忍气吞声的。几个人闹了一回,这事竟然被捅到了天帝面前,屡屡闯祸还不知悔改的陵歆差点被天上的刑罚打没半条命。

    偏偏他被罚之后还不肯安分,伤还未好,竟然又去那神女的家中走了一遭,两人刚巧被宣旸仙君撞了个正着。

    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差点被此事活活气死的喧阳仙君哪还忍得下怒气。什么脸面和尊严都抛到了脑后,誓要让陵歆付出代价不可。这一次,就连天帝都没办法包庇这个得利下属了,只能将其贬到了下界,任由其自寻出路。

    真是听起来都荒唐。

    仗着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神情,有妖在伞后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

    年轻,俊俏,只可惜眉眼间带着几分轻浮之色,十足的放荡。

    “你明明知道我是因为做了什么才被贬来这里,”他晃了晃手里那坛酒,“还要带着这个来见我?”

    这话已经算不得委婉了。

    有妖慢慢攥紧手中的伞柄,让自己的声音仍如刚刚一般平静,“既然来了此处,便是皮母地丘的客人。此酒……啊……”

    话未完,她已因手腕上吃痛而不得不松开那伞柄,纸伞跌在地上,正攥着她手腕的陵歆将她的模样看了个清楚,眼中也闪过了一抹惊异之色。

    面前的女子生了一双美目,眼角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勾人。只是这张脸美则美矣,那披散的长发间,本该长着耳朵的地方却生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兽耳。

    而被他这么一吓,那双白皙纤长的手也化作了狐爪,宽大的袍子下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条蓬大的尾巴。

    “半妖?”愣了片刻,他总是回过神来。

    而他面前的有妖却显得镇定多了,不过惊了一瞬,她便平静的拾起地上的纸伞,再起身时,除了那对兽耳之外,身上各处已变回了人形。

    “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是个半妖,这件事整个大荒都知道。怕是只有您这样从天宫来的神仙才会觉得稀奇。”

    说话时,女子却并未再将纸伞撑在头上,就那样静静站在雨中望向面前的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雨水的缘故,双眸似乎都罩上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思绪。

    陵歆平生见过的女子确实不计其数,可是这副模样做派的,却着实是头一个。

    他歪着头仔细想了想,却有些记不起“波母夫人”这个熟悉的称呼是从哪里听来的了。直到目光再次落到对方身上时,一眼瞥见那对兽耳,才恍然道,“你是不是有个死了的夫君唤作管唯?”

    这话他竟是笑着说出来的。

    有妖握着那纸伞的手倏地收紧,又慢慢松开,“原来您还未忘记三百年前这桩往事。”

    “对方总共有五个人,最后只抓了一个、杀了一个,被逃了整整三个,真是想忘都难啊。”再忆起当年之事,陵歆的话语间仍带着几分憾意。说完,他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面前的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露出个惋惜的神情来,“那只狐狸精死了也有三百年了,你竟还为他守着寡,真是……暴殄天物。”

    最后那四个字,他像是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拖长了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

    有妖不为所动。

    就算是从对方嘴里听到什么话,她都不会觉得惊诧或悲愤,甚至可以说,就在此时此刻,她是愿意听到他在她面前胡言乱语的。毕竟,若对方没这浪荡的性情,丝毫不贪恋她的相貌的话,她又有什么法子与他对峙许久呢?

    九重天华乐宫的陵歆上神,以善战闻名四海八荒。在三百年前锁妖塔遭劫之时,诸多神将皆是连连败退,唯有他只身闯入那座监牢之中,生擒其中一人,又毫发无伤的拖着那主犯的尸体从塔中走了出来。

    这样一个人,寻常的妖怪若想在他面前取得上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是将他困在这座皮母地丘之中。

    她唯有庆幸,对方狂妄自大,又太过迷恋美色。

    “你一定不知道,为了这一日,我足足等了三百年。”

    雨越下越大,有妖终于抬眸看向前方,那神情竟有些恍惚,“这三百年,真的是太难熬了。”

    “轰隆。”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察觉到四周那不寻常的动静时,陵歆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任他往何处看去,都只觉得身边的景色是相同的。似乎除了天空之外,这山林中已经没有了方向。

    重叠的树影在眼前晃荡着,看得人眼晕,他抬手扶住了额头,原本拎在手里的那坛酒也因此摔在了地上。

    酒坛似乎极不禁摔,才碰到土地便已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酒溢到土地上,顷刻间便燃起了熊熊火焰,将他包围在中央。

    无端刮起的厉风吹得林中树木簌簌作响,不远处传来的鸟鸣声穿过风雨传到他的耳畔,尖锐而凄厉。

    陵歆勉强抬起手,虚虚握了下,却怎样都无法召出惯用的那把长剑,定睛一看,便见那手腕处多出了一个细如针尖的红斑,想来是刚刚去抓那女子时着了对方的道。

    便贬到下界之前,他的身上本就是带着重伤的,修为只剩下一半还不到,可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而且,已经准备了三百年之久。

    那鸟鸣声似乎有蛊惑之力,才不到片刻,已让他的神智有些不清醒,而脚下这火显然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轻易挥灭的。

    迷茫间,他努力的分辨着方向,可是才退了一步,便听到有人在耳畔轻声说道,“你欠我夫君的那条命,该还了。”

    话音未落,有妖手中那柄纸伞已经化作利刃直直捅进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