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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替身(5)(6)(7)
谂酒的指尖抖得厉害。
三百年了,都已经足足三百年过去了,为什么这个已经死在他面前的男人还会再次出现?
他眼中的惊愕和惶恐实在太明显,倒让陵歆有些想笑,不过这笑容到了嘴边,便成了一声冷哼,“记住,下一次杀人,别把尸体留在锁妖塔。”
最后这刻意加重的三个字就像是当头一棒,重重地砸醒了谂酒。
是啊,锁妖塔,他们当初是把这个人留在了锁妖塔里。锁妖塔是什么地方?那里关着这四海八荒之中穷凶极恶的一群怪物。
怪物,也定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看着对方那不断变化的脸色,陵歆便心知他已经明白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锁妖塔是什么地方,就算自己这个神将不清楚,对方也一定明白。
既然明白,同样也就该清楚他这三百年来到底受了多大的屈辱!
当日在锁妖塔外,他一时着了那狐狸精的道,再加上从未将其放在眼里,孤身一人便追着对方进了锁妖塔。而那狐妖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好像对锁妖塔很是熟悉,一路引他走到了最深处。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棋差一招,几乎丧命于对方手中,不过到底还是留了最后一口气。
千不该万不该,对方不该把他的尸身留在锁妖塔里。一切归于沉寂之后,正是锁妖塔里关着的那些怪物救起了他。
他们人多势众本事又古怪,竟将濒死的他硬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那重伤,一养便是三百年。他们之中有不少都是被他抓到这锁妖塔的,救他归救他,却是为了有趣,而且很乐意看他在他们手底下拼命挣扎。
这锁妖塔太大,里面又像是一个无底深渊,到底关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除非是万不得已,那扇大门绝不会轻易打开,就算是打开了,外面的人认不清里面的路,仍旧是找不到被困在此处的他。
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整整三百年,成日与怪物们周旋,又要受他们所有人的嘲笑。前两百年还好,好歹能忍受下去,可是到了最后那一百年的时候,他们竟然告诉他,有人顶替了他的身份和模样来守锁妖塔。
这件事就算是在锁妖塔里也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些被关在锁妖塔最深处的怪物们都在大肆嘲笑他,同时又隐隐有些得意,因为当初那只叫谂酒的畜生逃出锁妖塔的时候,他们也是伸了一把手的。
再后来,养伤养了三百年之久,他终于以一己之力闯出了那座监牢。而在踏出那个鬼地方之前,那些“救命恩人”送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竟是笑着叮嘱他一定要将谂酒给抓回来,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想念对方了。
在这些人眼里,现在这是多么有趣的情形。
“你以为那些怪物知道什么叫善恶是非?他们既然能帮你,也就能救我。”回想这三百年里自己在锁妖塔里日夜与怪物为伴受过的屈辱,陵歆看向面前那人时,眼神也越加阴狠,“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好?”
他在锁妖塔里受苦受难的时候,对方却在天宫里潇洒度日。不过这也不重要,他恨的并不是自己处境如何,而是那人偏偏顶着他的身份。
敢顶着他的相貌和身份在外潇洒快活,也不想想下场会是如何。
说完,他也不看那人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女子,虽说他也看得出对方自回了这皮母地丘之后便是强撑着身体,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可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清楚,“听说你们要找我报仇?”
说完,又自顾自的拍了下手,恍然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
话音未落,已有另外两个人配合着他凭空现了身。一个是穿着铠甲模样的年轻男人,而被这男人用刀指着的另一个人,正是回了天宫之后久久没有消息的瑶光。
想来是心知这华乐宫的神将有多喜欢胡作非为,一向胆大的瑶光在这样的情形下也紧张地攥紧了衣袖,不时用担忧的眼神看向对面的有妖。可惜他自己已经被挟持,就算想不顾一切救好友脱险,也很难办到。
“如果不是他四处打探着我的消息,这事也没有那么快传到我耳朵里。”说着,陵歆不免有些困惑,“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你们凭什么恨我?”
他的目光自潏湖慢慢扫视过去,一一落在那些草木上,最后又转回有妖的身上,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好像觉得这件事极为荒谬,让人难以理解。
“那个叫管唯的,他既然敢闯锁妖塔,就该知道这是触犯天条的。”
“我是天宫的神将,杀一个触犯天条的凡人是天经地义。”
“如果这是在人间,他身为闯天牢的犯人,犯下了重罪,我不过是依着律法抓他杀他的官差,你们竟然要找我报仇?”
“这天地间还有这样的道理?为了一个罪无可恕的死囚,你们要找行刑的刽子手报仇?”
越说,他唇边的笑容便越是讽刺。太荒谬了,自从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之后,他便觉得荒谬可笑。从前只以为自己不懂什么叫善恶,今天才发现这世上还有许多硬要颠倒黑白的人。
或许是因为他出生在人间,也或许是因为他在人间的家族世代为官……以他的立场,实在是无法体谅一个犯人的心情,也不想体谅。
他凭什么不杀管唯?
何况,依现在这情形来看,到底是谁找谁报仇,还说不准呢。
“沧城,放了他吧。”
杀了一个星君实在是太麻烦,他头也不回的对着自己的同僚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将瑶光放开。
沧城是整个华乐宫唯一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的人,一向不介意帮他做些什么,也是最先发现瑶光举止怪异的人,如今陪着他来这皮母地丘“寻仇”,一来是真心帮忙,二来也是防着他胡闹。
几个小妖小怪算不得什么,可要是杀了北斗星的星君,那可是闯了大祸。
万幸的是,陵歆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做。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有妖的脸色越来越差,竟也未再开口。
而听他说了这么多话,又亲眼目睹了整个皮母地丘惨状的有妖何尝不想与眼前的人同归于尽。可是她做不到,哪怕胸中的气血不断的上涌,她却连开口的力气都不剩。
对方所说的一切有没有道理?有。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触犯了天条的人难逃一死。
可是就算这道理知道得再清楚又如何?管唯已经死了,若是连这恨意都跟着消失殆尽的话,她该怎样撑到今日?
不过是因为心中尚有滔天恨意,她才能好好活到现在。到底是夺去了自己丈夫性命的人,她做不到全无恨与怨。也只有一直念着这仇恨,才能支撑着自己。
这几日身子越来越差,她可以逞强不倒下,但是面对此情此景,几乎翻涌到喉咙的鲜血顷刻间堵住了她想开口说的话,口中尽是腥甜味道,胸中那颗内丹上下翻腾,震得她五脏六腑皆如撕裂一般,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渐渐看不清对面那人的面容。
西楼、红绡他们都在何处?他若是觉得她惹恼了他,便冲着她一个人来,何必毁了这整个皮母地丘……
天旋地转。
眼看着这身影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谂酒终是顾不得许多,连忙冲过去托住了她。而倒在他怀里的有妖早已不省人事,虚弱的样子像极了满月那一夜。
这病,又严重了些……
偏巧不巧,竟赶上这个时候发作。
对面的陵歆似乎对这事很感兴趣,盯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不消细说便弄懂了心中那个困惑,恍然道,“怪不得……”
任他如何打量,谂酒只是揽着有妖不断后退,心里开始盘算起如何从这里逃脱。逃了,又能逃往何处?
即便三百年过去了,他仍是忘不掉面前这个男人曾带给他的恐惧。那是他的噩梦,只要对方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永远都无法摆脱。
“原来你还知道怕我。”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和那躲闪的眼神,陵歆忍不住有些想笑,“可惜,已经晚了。”
寻常人也许会说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是他不会。无论谂酒现在如何做,早在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对方在他眼里便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陵歆!”沧城就算是站在他的身后,也能猜得出他脸上的神情,忙不迭的上前拽了他一把,低声提醒道,“我们要抓活的。”
只是陵歆却好像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似的,站起身之后便向着对面走了过去。
现在潏湖周围已是一片荒芜,就算对方想躲,都躲不掉。
自许多年前起,谂酒便没有与其相抗衡的勇气。当初没有,现在也没有。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会与陵歆像这样对峙着。
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一定要做,毫无选择的余地。
剑刃闪着的寒光有些晃眼,就连他也认得陵歆手中那把剑——灭魂。有传说四海八荒之中|共有八把神剑,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直刚。
天底下统共就这八把神剑,如今陵歆独占了其中三把。第四把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第六把灭魂,携之夜行,不逢鬼魅。还有第七把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那三把剑,皆是他的叔叔和师父送给他的礼物。这样显赫的出身和强硬的靠山,让许多同辈的神仙妖魔们都难以望其项背,只能暗自垂涎,也终是让卫陵歆从此目空一切。
他的狂妄与自负,都有源可寻。
当年谂酒为了顶替他走出锁妖塔,也曾试图从他的尸身上找到这三把神剑,可惜神剑已经认了主人便不会轻易被别人夺去,若不是谂酒曾在锁妖塔之外看过那三把剑的模样,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被外人识破。
而如今,谁又敢说自己可以从这三把剑下脱身?
怀中的有妖气息越来越弱,权衡再三,谂酒知道自己没办法再犹豫了。
“瑶光!”趁着所有人都未回过神来,他突然开口。
还想着如何帮忙的瑶光一抬眼便看到一个人影遥遥冲着自己飞了过来,那是被轻轻抛过来的有妖,用力极是小心,正让他稳稳接在怀里。
也就在这个空当,不远处已是刀光剑影,晃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谂酒手上那把纸伞还是从有妖身上拿来的,再加上他从未用过刀剑兵刃,眨眼间已是连连败退。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陵歆的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反手一挥,剑刃便抵在对方的脖子上,沉声道,“给我变回去。”
哪怕那张脸是属于自己的,放到对方身上的时候,他也觉得恶心。
颈间的肌肤已被划破,鲜血顺着脖子一路淌下去浸透了衣领,谂酒毫不怀疑自己下一刻便会被对方划断咽喉,可是他仍不肯如对方所愿变回原形,就那样仰躺在地上轻轻喘着气,隐约间已经能够感觉到凉风穿喉而过,火辣辣的疼。
四目相对,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身前的陵歆,心中虽有惧意,却固执的未将目光移开。
这样的眼神,陵歆也曾见到过一次,正是许多年前自己将对方带回锁妖塔的时候,明明只是只毫无反抗之力的畜生,那目光却看得人心生寒意。
“本性难移……”盯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陵歆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不愿再与他纠缠下去,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剑刃划破了对方的喉咙。
鲜血流了一地。
“陵歆!”偏偏这时候,两个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
一个是担心他真的会杀了逃犯的沧城,另一个声音却是从不远处传来的。
“陵歆……”跑得近了,看着面前的场景,东海的龙女不由一愣,目光在那两个面容相似的男人之间游移着,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前日她一气之下跑回了家,痛哭了一场之后却又觉得这事情有些古怪。哪怕陵歆再绝情,出于担心,她几经思虑过后还是追了过来,想弄清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谁知费了一番工夫找到这里之后,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场面。
“你……你们……”她难掩茫然。
“恩恩?”余光瞥见那熟悉的身影,陵歆也是一怔。
这倒不能怪他,任何人在这情形下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情人,都难免会有些茫然。
可也就是在这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的谂酒忽然抬起了手,指尖一动,几枚银钉已经朝着龙女飞了过去,眨眼间,又化作几十枚,皆闪着银光,誓要打穿那姑娘的心口。
这一招猝不及防,回过神时,陵歆没有半分犹豫便冲向了对面的姑娘。他的速度比不得那银钉,危急之际,只能想也不想的挡在恩恩身前,将她牢牢护在自己怀中。
不过预想中的场景却没有出现,当他用那空闲的一只手拦下其他银钉的时候,这才发现那不过是最寻常的障眼法。对方似乎并未打算伤害这个无辜的姑娘,只是为了引开他罢了。
关心则乱,连龙女都看出来这是障眼法,他一时心慌竟然也未去分辨真假。再回头,已是垂死之际的谂酒果然不见了踪影,更不用提早在他们打起来时就悄悄溜走的瑶光。
而那一直跟着他提心吊胆的沧城反倒松了一口气,“再抓他容易,总比让你在这里杀了要好。”
好歹那也是锁妖塔的重犯,天帝都没想让它死,他们这些小小神将若是真将其杀了,谁来担这责任?像是陵歆这般有权有势胆大妄为的,真是不知他们的苦。他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都有人给他收拾残局,他们哪有这个好命。
“是啊。”就连恩恩都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不无担忧的劝道,“你还是少添些杀孽吧。”
她虽不知道这事的缘由,却始终担心心上人那一身杀气最终会伤了他自己,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何况刚刚陵歆舍身护住她的举动,足以抹去这三百年的伤心与委屈,她相信他一定会给她一个解释。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这样说,陵歆真是有口也难辨,默默咽下这口气,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人逃走的方向,“他最好别再让我看到他。”
好运,可不是每一次都有的。
“现在怎么办?”虽说这一次没能将逃犯抓回去,沧城却难得一身轻松,主动提出要帮他收拾这烂摊子。
委屈了三百年的美人在怀,本就看这里碍眼的陵歆胡乱挥了挥手,“烧了吧。”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去。
而在大荒的东南方,被瑶光硬塞了一颗仙丹的有妖终于将堵在喉间的那口血咳了出来。只是在再次陷入昏厥之前,朦朦胧胧间映入眼帘的却是不远处的熊熊火光。
那漫天大火几乎烧尽了皮母地丘的一草一木,枯叶的味道飘出几十里都未能散去。
不知是不是明白了这一幕的意义,明明是在昏睡之中,两行清泪却顺着那女子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四海八荒之大,她再也没有家了。
*
“有杳……有杳……”
似乎有人这样唤着她。
会是谁呢?茫然间,有妖很快便想出了答案。那是她的家人们。不是后来这些情意深重的家人们,而是血脉相连的那些。
是啊,有杳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可惜太过拗口,幼时又总是会与撞上一些旁人看不到的妖怪。渐渐地,有杳终是成了有妖。
但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厌恶这个名字,相反,其实她从未对旁人说过,她很喜欢见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精怪们。它们虽然不是人,却比许多真正的人还要善良有趣。
若说哪一个最有趣?应该是那个受了一身伤的小狐狸吧。通体雪白,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太罕见,又闷不吭声,箭扎到腿里也不喊痛。
那时她还不知道对方也是个妖怪,时常在想两人相同的处境。同样是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照顾,孤零零的一个,太可怜了。
就是这一时的恻隐之心,最终战胜了她对钱财的渴望,放了对方一条生路。
道别时,她对着那一步三回头的小狐狸挥了挥手,勉强自己挤出了一点笑容为它送别。好歹同吃同住了几日,也算是相识一场,下一次……不,没有下一次了。
此生,他们大概是没机会再见了。
那时的她,对此深信不疑,也不知何谓“不如不遇倾城色”。
若是从未遇见过也便罢了,偏偏要在已经不舍得放手的时候夺走这一切……他走了,徒留她一人又该怎么办呢。
她真的很想他,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不想再孤独的等待下去。
“有妖,有妖……”呼喊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听起来像是熟悉的声音,可却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她固执的沉睡着,不肯睁开眼睛。
“有妖……”这一次,那声音带了些焦急,仔细听来,似乎还有些颤抖,仿佛在害怕着什么。
害怕什么呢?她有什么可怕的?
“有妖!”终于,漫上了些哭腔。
或许是这三百年间自己哭得太多了,有妖已经很久都见不得别人哭,那滋味有多痛苦,她最清楚。
“别……别哭……”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却还是慢慢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勉强自己抬起了眼皮。夕阳西下,正照进屋子里的光亮有些晃眼,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床边围了整整一圈人,而一直唤着她的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红绡。见她醒了之后,已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的姑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地上。
西楼及时扶了自己的妻子一把,这才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子,主动解释道,“这里是玄股国。”
玄股国在大荒的东面,与皮母地丘之间的距离称不上遥远,也算是待皮母地丘诸人最友好的一个地方了。
无论大家是何时来到此处的,听到这个地方时,有妖也放心的点点头。只是再一抬眸,便会发现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僵硬,好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她本以为他们是为了陵歆一事而担惊受怕,不由便想开口道一声歉。说起来这事也是因她而起,结果却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不过西楼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你刚刚,差一点就没命了……”那情形太让人后怕,就算是说出口,他也是迟疑了一瞬。
但这个可怕的事实偏偏没能让有妖也跟着担心起来,她不过是愣了愣,便笑了,“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红绡要那样喊着她,原来那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倒无妨,只是皮母地丘……”
“原本也是你和管唯收留我们在皮母地丘住下,如今管唯不在了,大家都想为他报仇,称不上是谁连累了谁,若你再为了这事说对不起,我们才真的是寒心。”红绡抢先劝住了她,又把眼睛一瞪,“不过是住的地方没了,在哪里住不是住?有什么可伤心的,你怎么不想想你若是死了,我们又该怎么办?”
“别担心了。”趁着红绡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训她之前,她连忙握住了对方的手,问起了谂酒的所在。
若她能在那样的情形下脱险,定然少不了那个男人相助。只是不知对方有没有成功逃脱。
而这一次,无论还有没有偏见,众人都得承认谂酒于他们的波母夫人有着救命之恩。
沉默了半晌,西楼率先往旁边退了一步,紧接着,其他人也像他一样让出了一条路来,让有妖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那张床上躺着的人……不,已经不是人形了。
只一眼,有妖的心便不由一沉。
那是个大家都没见过的形态,有些像是走兽,但又不太一样,状如马而有鳞,看模样倒和人间门画里的麒麟有那么一点相似,可是看起来更凶猛一些,不断喘息时,隐约可以看到那露出来的獠牙分外尖利。
而它身躯坚硬如铁,哪怕是神兵利器也很难破开一二,唯独脖颈之处稍显脆弱,想来陵歆也是挑了这个地方下手。而如今,那处几乎深及咽喉的伤口已被包扎了起来,透过那厚厚的几层麻布,仍能看到零星血迹。
不得不提,它的喘息实在是太过微弱,就连有妖都要仔细分辨一会儿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西楼说她险些就没命了,可是在她看来,现在差一点就要死了明明就是谂酒。
“瑶光回到天宫没多久就发现了真正的陵歆还活着,可是他那时也被对方所挟持,只能想尽办法递了消息下来。”摆了摆手,西楼示意屋子里的其他人去将窗户关上,“既然陵歆还活着,那便一定会来皮母地丘,可就算有海神在此坐镇,怕是也抵不过他一根手指头,我们只能尽快从山中离开,暂且先避一避风头,谁成想……”
谁成想,在他们想办法将此事告知有妖之前,有妖便已从别人的口中听闻了这个消息。紧接着,匆匆赶回皮母地丘的那两人都险些丧命。
大家生活了这么久的那个家,也自此不复存在。
将这一男一女送到这里之后,瑶光便匆匆回了天宫。他到底还是天上的神仙,既要回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也要提防着陵歆再找皮母地丘的麻烦。
而谂酒伤得实在是太重,,甚至在刚被送来的时候便化作了原身,全凭求生之心在死撑着。西楼的道行算不上高,集众人之力,至多只能保他一时之命,现在真的是全无办法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目光触及那个古怪的兽类时,众人都不免有些困惑。
他们都是最寻常的小妖,平日里能见到的大人物不多,心目中最厉害的神兽就是凶犁之丘的应龙了。而眼前这个,别说是他们了,就连玄股之国的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能弄清对方的原形到底是什么,也方便寻一个对策来医治。
何况,他们本就迫切的想知道对方的来历。
“这事也算不得太急,你还是先歇一歇。”沉默之际,还是红绡扶了想要走下床的有妖一把,劝她先养好身体才是,“你们已经睡了足有三天了,这些日子陵歆正被龙王缠得紧,暂时不会再来找麻烦。”
当日谂酒为了摆脱龙女的纠缠,不得不冷语相对,却没想到这个烂摊子最后会由真正的陵歆来收拾。如今龙王定要陵歆娶龙女为妻,来弥补这三百年闭门不见的委屈,甚至为此闹到了天宫去。估计现在的天帝已经烦透了这个只会招惹风流债的下属,陵歆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听她这么说了,有妖也只得暂且安下心来。如今惨剧已经酿成,再引咎自责也无用,不如想想对策。
至于谂酒,接下来这几天,大家都在想办法查清真相。最后却不得不承认,这应是个他们只听过其名的神兽或是凶兽,往往只活在传说之中,而无缘得见。
“好歹也是锁妖塔关着的,一定不是什么善类。”老龟如今生活在玄股国的河里,见他们在这里烦扰这事,迟疑了一会儿,不由提议道,“何不去请二公子来看看?”
二公子指的正是良夜。想当年走兽几族之中有几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各个道行高深,又素爱成群结队的去凡尘厮混,行事举止倒如人间那些荒唐的富家少爷一般。其中良夜在家排行第二,一向便被唤作“二公子”。
老龟此次提起他,倒也不是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其实早在几日之前,良夜已经悄悄来到了这玄股之国,但又怕妹妹不想自己出现在妹夫面前,所以只是确认了妹妹的安全之后,便放下心默默离去,以致于除了偶然看到这一幕的老龟之外无人得知此事。
不过良夜的见多识广倒是公认的,听了这话之后,大家不由看了一眼红绡,红绡却抬眼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见其神色如常,这才准备去给哥哥递个口信。
几乎不到半日,良夜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这玄股之国。这一次是妹妹主动叫他来的,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会尽力而为。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竟是请他帮忙认一认那个名唤谂酒的男人。
“怎么?二哥,你也不认得吗?”见哥哥忽然皱起了眉,红绡还以为他也不知。
只是良夜的眉头又很快舒展开了,而且这一次眼中竟闪过了一丝了然,好像忽然弄懂了许多事情。
“你想到了什么?”就连尚且下不得床的有妖都忍不住探过了头。
“救它不难,你们再等几日,它便会自己醒了。”收回目光,良夜还是更关心自己妹妹的安危一些,“到时候,你们再问它吧。”
这番话让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又过了两日之后,一直昏睡的谂酒竟真的渐渐转醒,虽然脑子仍是糊里糊涂好像还在睡梦之中,眼睛也没有睁开,却能张口说话了。
心知有妖定不会赞成自己这样做,所以,趁着大家都未留意的时候,西楼掩在衣袖的手轻轻一抬,探出的细竹枝很快缠上了谂酒的喉咙,微弱的光芒闪了闪又飞快消失,竹枝收回来时,对方也必须要开口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无意间瞥见这一幕,良夜不免冷冷哼了一声,见大家好奇的看过来,他也不愿多嘴,转身便出了门。
单单剩下西楼神色如常,只说不如试一试去问谂酒。
大家也没想过能让对方如实道出当年一事的真相,眼下最关心的自然是他的身份。
西楼问得很详细,不仅问他的原身到底是什么,也问了他的来历。
谁知听了这个问题之后,躺在床上的谂酒竟不由自主的缩起了身子,好似在瑟瑟发抖。他仍是在半醒半睡之间,就这样缓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了身子,朦朦胧胧的开了口,“菩萨……菩萨说本性可改,陵歆却……却总是说,本性难移……他们拿铁链……绑了我很久很久……”
“你从何处而来?”
“……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有东海,东海和锁妖塔……我从未去过别的地方……”
“等等,这好像……”有妖身形一震,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相似的故事。
不仅是她,屋子里的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露出了困惑和震惊的神色。
而谂酒的话还没有完,“……菩萨走了之后,陵歆来了东海……天……天宫叫他把我带回去……可是他为了龙女多留了……几天,不是五天,是七天……我一直在看着他……”
听到这里,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该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就在前些日子,有妖才从西楼和红绡的嘴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又怎么会忘呢。
那时候,他们说东海有个叛出西天的菩萨,他养了一只犼当坐骑,将其拴在笼子里养大,只为了驯服它,叫它像狗一样活着。再后来,那菩萨终究是回了西天,徒留这只犼被天宫的人带走。
这个故事,似乎只终结于此。可是今日大家才发现,接下来发生的事远比之前还要难以预料。
那个来东海带走这犼的神将正是陵歆,只是这一次明明是因公事而来,他却恋上了东海的龙女。就在那两人缠绵的日子里,那只可怜的犼就被拴在不远的地方。
他当然能成功变作陵歆,何止是相貌,就连对方看向龙女时的眼神,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正是这段经历,终让他在三百年前成功顶替陵歆走出了那座锁妖塔。皮母地丘的人如何对他,他不在乎。于他而言,那细细的一条铁链称不上屈辱。他们从未看过他之前的样子,锁妖塔里被逼变成人形,年复一年的被拴在角落里,脖颈,四肢……麻木不知疼痛为何物。人不是人,兽也不是兽,到头来,兽也当不成,人也当不成。
他不过是想要自由罢了,这天地间,无人比他更渴求自由二字。
星辰日月,你们见过吗?他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