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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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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报纸上果然有温家遥夜宴的消息。小报记者极其可恨,暗夜里打起强闪光灯,一个个来宾都照成青面獠牙,如同一只只陈年的鬼。

    照片里没有杨呦呦,可见她平凡到不值得浪费菲林。心里有些悲伤,恨不得钻回母亲肚子里再轮回一次,智商、家境统统不要,只想换一张好脸,不要叶玉卿的那一款,要王祖贤,要邱淑贞,美得古古怪怪,叫人一眼瞧得出哪里不好,却偏偏又挪不开眼。

    翻一页,半只版面都献祭给了温家遥。

    彩色的油印描画出少女侧面,双手抱住一个高大男人,旁边有行绿色夺目的圆润字体:寿星公夜会车房仔,相士批明年嫁得!

    杨呦呦一口粥呛进气管里,笑得花枝乱颤,难怪本城人如此热爱八卦杂志,两块钱便能买无数笑料,光看标题都值回成本。

    杨一帆这一日起床又迟过妹妹,下楼来看见杨呦呦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便夺过报纸去看。

    不一会儿还回来,坐下去顾自吃他的三明治。

    “我手机里有三只未接来电都是你,是昨晚上有事?”杨一帆问呦呦,只见妹妹神思恍惚,抬头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

    “不是大事,回来半道车子坏了,已处理好。”

    计程车来的不早不晚,在杨呦呦与贺海楼无话可说之前悄然驶来,杨呦呦同贺海楼道别,他还有半根烟未抽完,同她摆手再会时有烟飘起遮住他的脸。

    呦呦这一日醒来时总恍惚那是个梦,同他在路边吃冰闲聊,怕是今后不会再有。

    拉开窗帘,又是一日晴好,天气预报有高温预警,城市像篝火上慢慢炙烤的一只羊,刺啦刺啦,滴下油水。杨呦呦抬头看刺目阳光,知道夜晚已经过去,她必须很努力才能记得住那时的每个细节,等一年两年,时光荏苒,记忆荒芜,才告一段落。

    杨一帆吃一惊,转头问:“你何时这么能干?”

    呦呦学报纸上的称呼回答道:“遇见车房仔,请他帮的忙。”

    这一次轮换杨一帆来哦。

    他心情无故低落,一只餐蛋三明治吃到一半便停下手,仿佛食道受阻,吞不落去。

    杨呦呦顾自说道:“我这么许多同学里,妈咪最不喜欢温家遥,我猜是因为她漂亮,漂亮又不用功,妈咪最不喜欢。”

    “妈咪喜欢牛津剑桥毕业生。”

    “上帝给家遥一张好脸,不是让她浪费时间读书进剑桥牛津,那样一张脸,天生应当去造男人的孽,然后又被男人造孽。”

    杨呦呦大言不惭,自有她的理论。趁母亲未下楼,折起报纸塞进一旁废纸堆里,她今早要去夏小姐画廊见工,所以穿重磅丝白衬衫,包身黑色裙,脚底下一双三寸高跟鞋,连头发都仔细打理过,一把头扎在半高处,垂顺发亮。

    杨一帆对女人不敏感,妹妹对他来说不属于女人,愈发忽视,可这一日也忍不住多看两眼,发现杨呦呦如同四月里一只樱花,突然一夜之间吸饱了水,开始抽枝发芽,只待春暖日照,便开一树荼蘼。

    “哇。”杨一帆赞叹,“今日你真精神,也可以出去找人造孽。”

    呦呦得意忘形,走回来时一脚踩歪,原形毕露,惹得杨一帆大笑不止。

    “呐,不要笑。”杨呦呦不许人笑,自己却笑,仰起脖子笑得肚皮发颤。

    “好艰难,做女强人天天生活在半空中。”

    “好过做家庭主妇,每月问人伸手要家用,仰人鼻息。”

    “如果男人爱她,不等她伸手便会给她。”

    “始终是一个给,一个拿,不能平起平坐。”

    杨呦呦渐渐停下嬉笑,她今日方知杨一帆心里对婚姻也有自己的准绳。

    “哥哥要平起平坐,互敬互爱的婚姻,像爹地妈咪,是吗?”

    “他们俩是真正相爱的一对,你见他们何时红过面。”

    “教养所致,即便吵架,也不会恶语相向。”呦呦道,不自觉又想起和贺海楼同温家遥。

    “那他们俩,一个是耀眼明星,一个是车房小弟,一个在天上,一个却在土里,岂不是一世无可能。”

    “那未必。”杨一帆道,“温家遥有些不同,若她觉得配,便是配,旁人说什么,她不会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人较在我俩背后指手画脚的人多上千倍万倍,可她做得到置之不理,我同你,却都做不到。”

    杨一帆讲话时声音温柔,说起那女孩名字便又低下八度,杨呦呦心头一震,突然想:啊,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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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小姐抬头,露出一张美得窒息的面孔。

    杨呦呦自惭形秽,愧为女人。

    女人有不一样的美法,温家遥美如太阳,招摇放肆,夏小姐年长一些,原先定然也热烈地红过,现在已经沉淀,成了酒窖里最贵的一支波尔多。

    她站起来同杨呦呦握手,身上带着铃兰淡香,衬衫是最男人款式,配一条阔腿的黑裤。

    不要讲女人穿得像男人不好,真正的女人,穿什么都叫人迷醉,穿男人衣服只是调皮,让你知道她不乖起来,比男孩还要坏。

    捉住她,打她屁股。

    呀,不知道哪颗心又被撩动了。

    “无需紧张,识得画,识得人,这工作就容易做。”

    夏小姐带杨呦呦四处参观。

    本市寸土寸金,一栋楼里挤几十间公司,偏偏夏小姐的店大开大合,面积超过威灵路上的路易斯威登旗舰店。

    “若艺术也挤在笼屋里看,那还有什么滋味。”

    夏小姐说话没有口音,偶尔开口讲本埠方言,也十分标准。可见优秀的人,做什么都是优秀。

    “挤在笼屋里的人,恐怕也无心观摩艺术。艺术这东西最最势利。”呦呦感慨。

    “哦?”夏小姐极有兴味地回眸一笑,褐色眸子盯住呦呦,她的艳色并不灼人,“我也正是这样想的,起码此间大屋里的艺术,相当势利。”

    “若有穷人来看,可要轰走?”

    “不必,我只对买画的人势利。”

    呦呦微笑,当下知道,这个老板相当有趣。

    画廊当日并未有特殊展出,但门口已有雅致三角立架搁上蛋奶黄硬板纸,提示两周后将有约翰斯当代艺术展。

    那名字如雷贯耳,五十年前他的作品《白旗》如今已是收藏界身份象征。呦呦越发佩服这位夏小姐,品味上流外加手段高明。

    “混迹艺术品市场的上流人士无所谓钱,反正人人有钱。但如何证明自己最为富有?”夏小姐开启红唇大谈金钱,但声音平和,绝无市侩之感,“便是拥有旁人所没有的作品,他们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要独一份便好。”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门口穿黑西装的门卫欠身四十五度,迎进两个男人。

    杨呦呦顺目光看去,不觉吃了一惊。

    温家遇今日休闲打扮,半截的渔夫裤,佩亚麻衬衫,似乎方才出海归来,身边的男人带着墨镜,白衬衫敞开两颗扣,下身卡其色直筒长裤。

    呦呦觉得他像一个人,火石电光间,又觉得是自己入了痴,看谁都似他。

    “呀,崇少、家遇,稀客稀客。”夏小姐迎过去,同两位男士贴面行礼。

    她来去都有一阵温和的风,如同画里飘出一个人物,不自觉轻拿轻放。

    “我路过,听说夏小姐你又有新店开张。”温家遇同她客套,似乎并未看见呦呦就在不远处。

    “是于先生送我的新婚礼物,过几日你要叫我于太太。”

    “那真伤心,请你一辈子做我的夏小姐。”

    “你这样的话会耽误我一生。”

    他俩熟稔地*,但每一句里都没有情。

    戴墨镜的男人终于拿下眼镜,叫呦呦倒吸一口凉气。

    真像,她忍不住感叹,眼前人同贺海楼真有八分像。

    夏小姐转身为他们介绍。

    “这位是杨小姐,父亲便是杨大状,为志贤打赢世纪遗产之案,是我与志贤的恩人。她屈尊来我店里帮忙,我求之不得。”说完将头扭向呦呦指着男人道,“这一位油嘴滑舌的,是温家遇先生,至于那一位冷面冷心的,是我的房东。”

    男人同杨呦呦握手,自报姓名。

    “沈崇。”

    呦呦口道幸会,再愚钝也知道沈家坐拥这条街一半的地产。

    温家遇再不装作陌生,抱住呦呦赞叹:“你今日真叫我刮目相看。”

    呦呦皱眉,佯作不悦。

    “这样说,足见我平日里有多么邋遢。”

    沈先生有他的涵养,温家遇同女孩胡说,他只当听不到,清淡的抬一抬嘴角环顾四周。呦呦得空再看他,突然又觉得不像。

    这一位是上流社会里的典范。

    衣着讲究,发型精心,兴许读金融,讲英文,闲时没有不良爱好,只一个人读书,或应朋友之邀打十八个洞的高尔夫。

    他同贺海楼,山南水北。

    但那一瞬间确实晃了眼,不知道哪一下微不足道的表情,让她失心疯。

    这二人不过是路过,画廊开在酒店一楼,而酒店属于沈家名下。夏小姐客客气气送走二人,云淡风轻订下改日的约。

    走回来时同杨呦呦说:“可惜都不是买家。”

    呦呦问:“沈家温家都不爱艺术?”

    “沈家早十年还有案底留在差馆,如今好不容易黑翻成白,最最刻己,只想钱再生钱,绝不做无谓的浪费。”

    “温家是老钱。”呦呦说,她与夏小姐对看一眼,笑了笑,“所以无法最最有钱。”

    这一句话极对夏小姐的胃口,简直令她惊喜。

    “孺子可教。”她说,随即又改口,“不,你完全不用我教。”

    她同她走回办公室,桌上摆着秘书送来的一块金属名牌以及用信封封好的入职须知。

    “沈崇新近回港,要同哥哥沈卓一同管理沈氏。听说沈家老人喜欢他多过他兄长,不管如何,如今报上已封他做本城前三的黄金单身汉。”

    她将一干杂物递给呦呦,嘴里在做另一面的提点。

    “我同他算是老友,不过不算亲密,他是个极友善的伴侣,所以我说不上他有什么坏处。”

    呦呦静静听,此时才插话:“那反倒叫人有些害怕。”

    夏小姐笑着点头,转瞬又抬起头。

    “啊,他有一桩最坏的喜好。”

    “是什么?”

    “最爱飚车。”

    呦呦心里叹气,觉得自己功力到底浅薄,看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