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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这样凶狠,哎呀,那位先生下颚怕是错位。”
柳露惊呼,捂着嘴,看男人出手。
杨呦呦已转身离开,坐回单人沙发里,继续饮那她那一杯茶。她手心有汗,贴在玻璃上,涩得挂手。
窗边杨太也不住叹气:“怎么会这样,唉呀,真是糟糕。”
她回转身,不忍看那位梁太太在大太阳底下左拉右劝。那女人与她同龄,这样隔窗相忘,一个享福,一个受难,多少有些凄凄然。
沙发里,杨呦呦正同布鲁特亲昵,小丑狗拿鼻子顶呦呦的手掌,要她为它挠痒。呦呦平日最懒惰,能逃则逃,今日一反常态,手指在布鲁特下巴上来回抚弄,既温柔又耐心。
杨太看出呦呦反常,便开腔问:“怎么了,古古怪怪?”
杨呦呦皱眉,感觉心脏受潮,跳动起来绵软无力,似乎供血不足,前额叶隐隐作痛。
她摇头道:“没事,只是看人家家事,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不如不看的好。”
杨太也点头,心想是这个道理,回来同呦呦一道坐着。布鲁特平日便与杨太亲近,见杨太过来,立刻改弦更张,将头靠在杨太膝上。
窗口只剩柳露一个人,她看着杨一帆冲去阻拦,扣住年轻男人的肩膀将他拉开,随后挡在二人之间。
听不清他说什么,但他身强力壮,梁先生显然受到威慑,不敢再动,只是年轻的一个到底气盛,还要再往前冲,却被杨一帆用肩死死顶住。
柳露看得瞠目结舌,回头问。
“那年轻男人是谁?怎么这样凶悍。”
杨呦呦觉得这话听着刺耳,故意不答。身边杨太叹口气,解释道:“那是那位梁太太与前夫的儿子,继子与继父,总有些龃龉。”
杨太避重就轻,并不欲与晚辈多传闲话。柳露大概听出弦外之音,点点头不再问,不过还舍不得回来,人站在窗边,身子朝里扭,头却向外张,呈一个变扭的形状。
“表哥会不会被误伤,我看那男人似乎不打算就此作罢?”
柳露问,目光落在杨一帆脸上,时不时又滑去看贺海楼,她尚不知他姓名,但觉得这人面恶手狠,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杨呦呦此时已起身,布鲁特的脑袋也跟着她立起。
“不要紧。”她说,“家中有两个医生,只要不打到要害,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话里有讥诮之意,柳露如此聪明,怎么会不懂,讪笑一记不去答茬。
杨呦呦去厨房洗茶杯,慢吞吞擦干放好,然后走去玄关换鞋,布鲁特跟出来,大约以为呦呦是去玩,吐着舌头十分向往,呦呦骂它多管闲事,但还是取来狗绳给它套上。
隔壁一场骂战未歇,梁先生受了屈辱,如今发现这屈辱居然被隔壁邻居看去了,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找最可怕的词句往贺海楼身上扔。
“你食饱无屎疴啊!衰仔!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三道四,替你死人老豆报仇她如今是我老婆,我骂得说得打得,你不服气就报警啊,你不报警?哦,我忘记你老豆就是差佬,做二十年养出杀人犯儿子,光荣啊!”
话音未落,贺海楼已冲过去,揪起梁先生衣领将人狠狠往地下一摔。梁太太哭嚎起来,扑过去张着双臂拦在丈夫面前。
“算啦,海楼,算啦,不要把事情闹大,你心平气和些啊,妈妈求求你,你不好这样子,不好这个样子啊。”
哭声太大,闹得四邻不安,一个个关紧窗门,躲窗帘后悄悄窥探。杨呦呦在梁家大门外驻足,布鲁特不知是认出贺海楼,还是担心杨一帆,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好斗之声,身子已往前冲,可惜被杨呦呦用狗绳一把拽住。
那边贺海楼终于看见她,这一日第一次正眼看她,真是要大唱上帝保佑,终于终于。只可惜此时已没有风花雪月的心境,他额头挂彩,鲜血汩汩而出。
一时间,无人开口,只有梁太太抽泣之声,贺海楼也不理会,踢开脚下男人,自顾自离开。
呦呦站在门口,恰好挡住他去路,她低头不看不语,侧开身让他走。
只有杨一帆不甘心,追过去抓住贺海楼,不料被他一下甩开。
“无论如何,动手总归你错。”杨一帆低声冲他喝道,“看你母亲这样求你,你于心何忍。”
杨一帆总是好心好意,他是这世界上少有的正人君子,总把世界想得尊卑有序,善意满满。贺海楼不耐烦听他说教,抖开杨一帆又一次伸来的手掌,朝车站方向大步走去。
夕阳西下,他背影拖成老长一道,像八十年代电影里的孤胆英雄,落寞无归。
杨呦呦走到哥哥身边,同他道。
“由他去吧,他哪里是听人劝的人。”
一句话刚说完,布鲁特突然挣脱绳索狂奔而去,一帆要追,却呦呦一把抓住。
女孩儿生气道。
“这狗真没心肺,养它三年,它却还记挂那个人,不如丢了算了,一对孤寒佬。”
可她是典型的口是心非,话讲得那么绝,讲完就忘,让一帆回去,一个人跛着脚去追狗。
追到车站,果然看见布鲁特在同贺海楼亲昵,贺海楼蹲在那里摩挲布鲁特的脑袋,五个指骨已全部破皮,红彤彤挂着彩。杨呦呦心疼,心上的肉在颤悠,可脸上却平静如常。
“走了?”她走过去问他,弯腰捡起布鲁特的牵引绳绕在手掌心里。
贺海楼嗯一声,手背去蹭额头的血,身边有人路过,纷纷避让,以为是哪里的古惑仔同人械斗,心里暗暗感叹世风日下,白日里也有鬼魅行。
杨呦呦不看贺海楼的脸,他脸上有伤,而她有心软的毛病,看一眼便弱一分,所以宁愿不看。
“确定?”她问他,“打完收工,挥挥手万事大吉?”
贺海楼双手挂在胯骨上,盯住杨呦呦问:“你要讲什么?”
“他会打你母亲。”杨呦呦回答他,“把你揍在他身上的伤变本加厉还给你母亲,因为都是她的错。”
贺海楼眉目紧锁,一瞬间黑面。
“那是她的事情,她嫁的男人,她自己做的选择。”
“但她没有让你加倍去折磨她。”
“是我折磨她?”
“是。”杨呦呦答得毫不客气,声音里没有任何悲悯,好比电视台那位播新闻的女士,声调从来不会起伏。“你母亲是那种可以被任何人折磨的女人,那个人可以,你也可以,她习惯了生受着,她认为那都是自己的错。”
贺海楼死死盯住杨呦呦,目光灼灼,仿佛能烧穿眼前那一张鲜嫩面孔。
“你真是自作聪明。”
“哦?是我讲得不对”呦呦问,“你心里是否这样担心?”
她讲每一句话都对,正因为对,所以讲出来叫人愈发愤怒。
“唔关你事。”贺海楼恶声恶气。
“是。”呦呦道,“唔关我事,所以要同你说声不好意思。”
她牵起布鲁特转身,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来,一只手指向贺海楼的脑门。
“铁器伤的,记得要打破伤风。”她淡淡提醒,不见得忧心,更不见得紧张,说完就走。
方才追得急,这会儿脚又开始痛,好不容易挪到家门口,看见玛丽亚正在安慰梁太太。
“年轻人脾气暴躁,只是一时冲动,过几日就会回来同你道歉,太太不要哭了,哭坏身体得不偿失。”
玛利亚在杨家做了十年工,如今中文日臻精进,竟然会说四字词。可惜梁太听不进去,还是一味得哭,白费别人一番苦心。
“他同梁生一贯不和,我知道他是恨我改嫁,可他不懂我一个人孤苦日子多难熬。”
梁太太边哭边抹泪,鼻头嘴唇都被泪水泡的红肿透明,活像福尔马林里浸了一宿。杨呦呦想起母亲讲这女人离不开男人,话不好听,但如今想想,却是实话,不过无关对错人品,只是有人生来就是这样,怪她不得。
“阿姨进去吧。”呦呦劝她,“等不回他的。”
可梁太太不动,她这时又念起儿子的好来,抓住玛丽亚的手瑟瑟发抖。
“是我不好,不该让他看见手臂上伤口,他年轻气盛,只想帮我出气,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
杨呦呦缺乏耐心,看梁太自怨自艾就好比看电视机里苦情剧集,任台词感人,哭腔动听也无法感同身受,于是干巴巴又安慰了一句两句,留玛利亚同在外头,自己先行回屋。
屋里有人说话,杨一帆大约在同母亲柳露描述方才情境,聚精会神,居然没有发现呦呦进来。
“他以前不是这样,虽然也叛逆爱玩,但绝对不是暴躁的人。”
“到底坐过牢,那是另一个世界,不狠些估计熬不住,环境改变人,所以害的人也变糟了。你还当他是朋友?还是小心些好。”这话是柳露说的,呦呦听得心头一紧,说不出得难受,看来故事前情都已介绍完了,贺海楼三年牢狱之灾在旁人嘴里也就不过就是一句闲话。
“小隙沉舟,说得也就是这个道理。”杨太发话,抬头看见呦呦,微微一愣,母女连心,只是无意一瞥也看得出女儿今日有异。
呦呦懒得理人,将布鲁特送回院子,独自上楼回房。
关起门,与世隔绝,她滑坐到地毯上,无精打采发着愣。窗外有一颗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落日的余晖从树叶间溜进来,落进房间里,留下斑驳的影子。
杨呦呦看着那光影浮动,想起柳露那一句“你还当他是朋友?还是小心些好。”
不知怎得,居然委屈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