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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时伤怀,恨时哀戚。
眷恋伊人何所依,枉自蹉跎也无绪。
佛家讲缘,却偏要定出些森严戒律,不许人动真情。
多年潜修,让高暧敛去了女儿家该有的心性,把一切都藏掖着,轻易不愿对人言。
直到遇见那个人,渐渐的便再也守不住那份清静自持的超然,每每想起,就心绪难平,无法克制。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更不敢往深处去想。
假若那个人不是什么所谓的“天家奴婢”,只怕自己就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罐中的汤药早已滚开,热气腾上来,蒸得人有些眼晕。
柳盈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自顾自的欢喜着,也不像之前那般矜持,凑在旁边问着问那。
高暧没什么兴致,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待药凉了些,便拿碗盛了,与她一起走出膳间。
将将走到寝殿门口,便见走廊拐角处转出一个身穿赭黄团龙袍,头戴双龙抢珠翼善冠的人影。
陛下?
高暧不禁一愣,没想到皇兄竟突然来了,慌忙挪了几步,立在廊侧面向着他。
柳盈盈乍见那黄袍加身的人来,像是比她还紧张,垂首站在她身后,手脚都在发抖。
须臾间,显德帝高旭便领着两名内侍来到面前。
“云和拜见陛下。”高暧说着便要跪倒。
高旭一把托住她手臂,温言道:“皇妹请起,哪有人端着碗见礼的。”
她脸上不由一窘,想想确实如此,便说声“多谢陛下”,这才直起身来。
高旭又正色说了两句场面话,侧头瞥了一眼她身旁的柳盈盈,问道:“这位是谁?”
柳盈盈一直愣愣的,这才回过神来,跪倒行礼:“越州知府柳铭诚之女柳盈盈,封淳安县君,拜见陛下。”
“哦,你就是淳安县君,朕想起来了,母后前些日子才提起过,不想来的这般快。”
高旭打量了她两眼,似乎并没如何在意,目光又转回高暧身上,随即对旁边的内侍道:“你们陪县君入内给母后送药,朕有些公事要问云和公主,替朕跟母后告罪,就说朕稍时便来。”
两个内侍躬身应命。
柳盈盈却像如蒙大赦,也应了声“是”,从高暧手中接了药碗过来,便随那两个内侍进寝殿去了。
高暧不由得心头纳罕,自己不过是个闲散的人,皇上哪会有什么公事跟她说?
疑惑之余,却也不敢违拗,只好站在那里等他开口。
高旭朝寝宫里张望了一下,并没说话,而是带着几分神秘的抬手朝回廊另一头的梢间指了指。
高暧随即会意,点点头,跟着他快步走到那里。
刚一跨进去,高旭便将房门半掩,自己倚在木橼上,目光睨着外面,似死在查探廊间的动静。
见他这副样子倒有些鬼祟,高暧心头更加奇怪了,实在不知这皇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盯着外头看了好半晌,见始终没什么动静,这才回过头来,叹声道:“皇妹才回宫不久,又每日前来侍疾,真是辛苦了。”
紧张了半天,开口却说起这个。
高暧很是诧异,面上却波澜不惊,敛衽蹲身一礼道:“云和惶恐,为皇兄分忧,为母后侍疾,乃是云和的本分,怎敢称辛苦二字。”
“话不是这般说,所谓本分也不过是表面文章,真能为君分忧的又能有几人?再说母后向来对你没什么好颜色,却还要你如此尽心尽力伺候着,心里有些怨气也是人之常情。”
高旭言罢,又叹了一声:“好了,不说这个。皇妹回宫这几日,朕一直未抽出闲来问你,今日既然恰巧碰上,索性便直说了。”
他顿了顿,跟着道:“朕闻这次夷疆之乱,皇妹只身面对叛贼,却能镇定自若,与其周旋,为徐卿解救夷疆土司赢得时间。后来更是不惧险境,当众揭穿叛贼阴谋,这等勇气连须眉男儿都要佩服,朕听了甚是高兴。”
高暧先前也有几分料到他会提起这事,可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跳,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妥,想了想,便蹲身道:“皇兄过奖了,当时云和被叛贼掳去阳苴城,实则也是害怕得紧,全赖徐厂臣暗中潜入,并订下计策,云和才知如何应付,至于最后平定祸乱,也是徐厂臣与慕老土司的功劳,云和不过是依计而行,哪敢自居什么功劳?”
一番话侃侃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入情入理,可不知怎的,又莫名有些心虚。
她下意识地抬眼向上瞧,却见高旭也正看着她,目光怪异,像是也瞧出了什么似的,赶忙又垂下头去。
“皇妹何必自谦呢?据朕所知,那日叛贼聚众在阳苴城中举行祭天大典,欲自立建国,是皇妹灵机一动,想出计策来,揭穿了他们拥立的舍诏乃是欺世盗名之徒,使得夷疆民众生疑,徐卿他们才好依计下手的。”
高暧猝然心惊,便觉像有什么东西直刺自己的脊梁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皇兄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莫非是徐少卿复命时,原原本本的把当时所有情势都说了出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或许是因着那件事发生于大庭广众之下,即便与京城隔着万水千山,却也瞒不住什么。
定了定神,才应道:“回皇兄话,并非云和自谦,实在是当时事出紧急,别无它法,臣妹也是临时起意,事后想想,却也是怕得紧,若不是侥幸成功,徐厂臣和老土司又及时赶到,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高旭闻言,点点头道:“这话也算是实情,不过皇妹这番临机应变的本事,的确让朕欣慰。不过……朕还有句心里话想问,不知皇妹能否诚心作答?”
高暧紧张起来,那颗心“砰砰砰”的跳着,心里知道该来的避无可避,面上只好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
“皇兄请问。”
高旭望着她问:“皇妹,被夷疆叛贼拥立的少年真的不是父皇遗孤?”
尽管心中早就预备好了,可当这句话传入耳中时,高暧仍觉得头皮一麻。
她不敢去瞧皇上的眼睛,感觉就快要乱了方寸,似乎已经能觉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正逼近那个比自己身世更加凄苦可怜的少年。
这时候她不敢乱,更不能乱。
即便是走投无路,也要强撑下去。
“回皇兄,那人确是假的,云和当时已亲身证明,他肩头没有母妃所刺的花绣,绝不可能是父皇的子嗣。”
高旭听她语声平缓,波澜不惊,可那低垂的眼眸却微微律动着,便叹声道:“皇妹不必害怕,更不必有所顾忌。朕若是有所居心的话,不必等到现在,更不必刻意这般私下里和你说。”
高暧抬起头来,见他仍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诚意,丝毫看不住作伪的样子,心中不禁一松,竟有些犹豫了。
但那念头一闪即逝,她隐隐感觉到这或许是母妃临终前最后的决定,宫中事事险恶,自己要替她守好这个秘密,决不能因一念之差再让这孩子的命运徒起波澜。
微一沉吟,便答道:“云和虽然愚钝,却也不敢欺瞒皇兄。去夷疆前,云和从不知自己还有个兄弟,后来验明正身,便更没什么怀疑了。”
高旭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其实朕心里倒盼着是真的,这样父皇九泉之下……嗯,就算不能接回宫里来,朕也当赠他田产、房宅、奴婢,让他一世衣食无忧,可惜……”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声音也低了下去,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便又道:“皇妹连日操劳,就先回去歇息吧,朕回头替你向母后说知。”
高暧行礼告退,一路有些恍然地走出清宁宫,耳畔却仍回响着高旭所说的那些话。
这位皇兄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处心积虑想要从自己口中套出实情?
她没有那份观色识人的本事,唯有最保险的选择欺骗。
除了上次在夷疆之外,她这辈子还从没说过半句谎话,如今这是怎么了?
莫非在这宫中,若不欺人便无法立足么?
她浑浑噩噩的上了轿子,一路回了北五所,翠儿和冯正依旧带着两帮宫人内侍在门口迎着。
高暧下了轿,径回寝殿,才刚关了门,翠儿便凑上前,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公主,方才徐厂公来见你,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才走了。”
“他来了?说了什么?”她心头一热,冲口问道。
翠儿见她急迫的样子,掩口笑了笑,便应道:“也没说什么,他是突然来的,想是不愿叫人瞧见,就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奴婢见了他就怕,哪敢去问啊。”
她“哦”了一声,不禁有些失望,怅怅的坐到妆台前。
翠儿一边帮她拆着髻子,一边道:“奴婢瞧着,徐厂公像是有些话说的,不过应该也不算急,否则就算不能跟奴婢说,也早自去找公主了。”
她默默的听着,觉得有理,可也没言语,目光有些凝滞着扫着妆台,自然而然的便落在那只装有母妃遗物的木箱上。
就是这一瞥,眉头登时颦了起来。
有人动过!
而动它的绝不会是翠儿。
她伸手拿过那箱子,掀盖一瞧,里面的遗物整齐放着,似乎没什么异常,但仔细瞧瞧,便立时发现那件兵器样的东西不见了。
是他!
高暧心念一动,陡然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回头问:“他何时走的?”
翠儿不明所以,倒被她吓了一跳,怔怔的应道:“公主来时,他刚走未久,这会儿想是已经去的远了。”
话音刚落,就看她猛地站起身来,朝门口奔去。
“公主你去哪里?哎呀,这头发……”翠儿失声叫着。
高暧回身抓起妆台上那几根簪子,胡乱将已经拆得半散的发髻拢了拢,便不顾一切的奔了出去。
院内的宫人内侍见公主发髻散乱,像火撩似的跑出来,都吃了一惊,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高暧一路奔出头所,左右望着。
午后的日头正高,浓浓的暑气积聚着,没有半点消散的意思。
长街上空无一人,热浪将尽头处蒸得模模糊糊,虚幻得什么也瞧不清。
然而冥冥中却似有个声音在耳畔唤着……
她几乎半点也没犹豫,抬脚便向前飞奔。
毒辣的日光晒在头顶,炙得人眼前发昏。
她渐渐有些心慌气短了,只为那念头强撑着向前跑,步子却越来越慢。
堪堪来到长街尽头,已是腿脚酸麻,精疲力尽,眼前熟悉的岔路也好像忽然变得迷乱,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她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抬手扶额,脚下却虚晃,站立不稳便向侧旁倒去。
就在这时,腰间却被一条臂膀环住,身子离地而起,飞快地不知向哪蹿动着,两旁的街景疾速后退,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周围不再热浪翻滚,头顶有一片清凉,驱散了浑身的不适,整个人慵懒懒的,竟不想挪动。
鼻间嗅到那股熟悉的伽南香味,心头更觉安适,又静了片刻,脑中忽然一凛,猛地睁开眼,便见那粉雕玉琢般的俊脸拢在面前,狐眸凝望,薄唇正挑着一抹玩味的笑。
“啊……”
高暧轻呼着弹起身,挣脱怀抱,退了两步,却没走远。
瞥眼瞧瞧,见这里是一处高大的太湖石背后,周围草木繁盛,层层的遮着,倒是个既清凉又隐秘的所在。
“公主方才心急,差点中了暑气,这般贸然起身,若在昏厥,只怕臣又要费一番周章。”
徐少卿居然并不起身,半坐在草间,背靠着山石,竟是一副懒懒的样子。
她凝着眉,方才站起时并未留意,现下果然有些头重脚轻之感,若不是被他带到这阴凉处来,说不得这时早已中暍昏倒了,只是不敢去想他口中“费一番周章”所指何事。
不过,自己总算没有会错意,他果然也在等着。
“多谢厂臣关怀,我没什么大碍。”
她顿了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厂臣找我何事?”
徐少卿心中暗笑,经的见的多了,总算没白费,脑筋的确比原先活络得多,只要稍加暗示,便知道自己的用意。
他仍坐着不动,抬手朝身旁的空地一指:“那处日头还有些晒,不及此处阴凉,公主不如到这边坐,待臣慢慢告知。”
她垂首默然,立在那里,既不反对,也没过去。
和他并膝而坐的事不是没有过,可那回是被硬牵着,这次要她自己过去,总觉得哪里不妥,对她而言,委实是件为难的事。
“不用了,这里也不怎么热,厂臣只管说便好了。”
徐少卿眉间轻轻一轩,稍稍将领口拉开些,露出小片精白的肩胛。
“这般说也无不可,只是隔得远,声音未免要大些,如此隐秘的事,若是被人经过听去了,臣想替公主遮掩,可也为难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