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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提起皇后谢氏,确是令高昶始料不及,想是国丧天下皆知,并非什么秘事,大哥虽然隐姓埋名随在商贾之中,但游走四方,也已听说了消息。
当初大哥之所以弃位而去正是因她无德不贤,没想到时至今日仍是这般念念不忘,可谢氏毕竟是被母后赐死的,方才他还劝导自己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话又如何对他明说?
高旭见他面色踌躇,已猜知了几分,唇角轻颤:“母后还是容不下她,是不是?”
高昶长叹一声,算作默认了,望着他问:“恕臣弟直言,皇嫂也绝非贤良淑德之辈,大哥何苦还这般想着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与她做了十年夫妻,朝夕相对,又如何能忘?”
高旭苦笑摇头:“你尚未娶亲,不知这夫妻之情的牵挂比父母孩儿之间也丝毫不逊,纵然她有千般错处,也不是说不想便能不想的。”
他说得动情,高昶听在耳中忽有所感:“若是夫妻情深,的确该如大哥方才所言,可若是她心思全不在你身上,这般牵挂又有何意?”
这话明着是在说谢婉婷,暗地里又像是说别的。
高旭依旧咬唇苦笑:“自来真情都须用真心来换,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强说什么你有情,她无情?只要她平安喜乐,就算牵肠挂肚的不是自己,又有何关系?瞧着她好,不也就安心了么?”
只要瞧着她好,自己也就安心……
高昶默念着这话,胸中翻江倒海,脑中却似风雷闪过,忽然一片澄明。
之前以自己的好恶来妄断她的喜悲,总以为心中设想的欢乐,也能让她安乐一生,求之不得,便要相强,也不知惹出了多少眼泪。
人生苦短,悲苦本就多于快乐,何苦还要如此?
看她笑着离去,留一抹欢容在心中,难道不比强留在身边,日日见她愁云凄然的好么?
他咧咧嘴,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个可笑之人,可眼中酸涩,好容易才忍住泪水。
“大哥至情豁达,实在比我强得太多,这皇位还是该由你来坐。”
高旭愕然一呆,随即笑道:“莫说笑了,从小到大每次秦先生考较这理政时策,定国之论,都是你比我强,要论兵法韬略,我便更是望尘莫及了。呵呵……也就是在书画这些小节,兴许能叫我占个上风。”
他说到这里,忽见高昶双目凄红,直直地盯着自己,不由奇道:“阿昶,你怎么了?”
“大哥可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母后宫外的墙脚下捉蛐蛐儿么?”
这话让高旭又是一愣,淡淡一呵:“都是当年淘气而已,没来由的,突然提这个做什么?那么久,记不得了。”
高昶道:“大哥不记得,我却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也不知斗了多少次,每每胜的却总是我。”
“唉,你也知道,这般搏戏我最是不擅了。”
“不!大哥并非不擅搏戏,是你每次都挑弱的、小的,把善要的大个头全留给我,哪里还有不赢的道理。”
高旭抬手轻轻在额角捶了捶,笑道:“是么?这可真记不得了。”
高昶又将他手拉住,语声颤然道:“大哥莫要在假作不知了,我当日还小,尚不明其中之意,后来长大些便已了然。那时大哥已是太子储君,却处处让着我,护着我……所以,莫说什么文治武功,大哥你仁厚,只这一条便抵得上千条万条的好。”
他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落。
高旭却也红了眼眶,紧握着他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夏社稷积弱,民生艰难,要的不是什么仁厚之君,须得有俊杰之才,大刀阔斧,清除积弊,方可澄清玉宇,还百姓安乐,挽救祖宗的江山基业。所以……这皇位只能由你来坐。”
“大哥……”
“莫再说了,我本就不愿做什么皇帝,勉强从之,不但无寸功于社稷,反而连自己也慢慢变了,如今这样自由自在的反而像回到了从前,不是挺好么?”
高昶心中不忍,又劝道:“就算大哥不愿复位,好歹也要跟我一起回宫去,总也有个照应。”
高旭闻言却忽然沉下脸来:“莫胡说,‘双龙不得见’,自高祖爷爷始,历朝历代都将这规矩看得极重,你又不是不知,怎的还这般执迷?今日一见许是上苍安排,可我若是回了宫,朝堂之上如何交代?天下百姓又将如何议论?到头来是你坐蜡,到时恐怕连这兄弟之情也没了。”
高昶猝然一惊,知他所言不错,方才还霍然开朗,现下怎么又偏执起来,这性子只怕也是改不得了。
高旭温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如今好得很,大漠西域,北国南疆,天下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在宫中哪有这般自由自在?时不时随他们而回大夏去,瞧着你把这江山治理得中兴日上,海晏河清,岂不是好?”
高昶听完也是一笑,含泪点了点头。
四手紧握,心意相知……
商队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又准备上路。
高旭提议带他们三人同行。
碍着他的面子,那些西域商人自不便反对,何况此行本就打算前往中原内地,既然他兄弟是边镇武官,回头通关时也能省却许多麻烦,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当即分了两匹马与高昶和徐少卿骑,见高暧有孕在身,不宜颠簸,便特意腾了辆车出来,与她歇息。
分拨已定,辩明方向,上路径往南行。
高暧头一次坐这种骡马大车,外无罩衣,举头仰望,四面开阔,倒也不再气闷了,瞧着徐少卿策马紧随在身旁,心中更是安然。
“他们这是去哪?”她忽然问。
徐少卿低声道:“方才打听过了,应是要入关去。”
她不觉浑身一颤,呆了呆,又问:“咱们也随着一同去么?”
他听出她话中之意,嘴上却反问道:“难道公主不想回中原么?”
高暧脸上一窘,颦眉低下头去。
这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却没有哪处是她的家,中原内地,苍凉北国,只要有他在,到哪里其实都是一样。
可如今并非只有他们两个,若说回中原去,总觉得心里有些怕,可究竟怕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徐少卿笑了笑,无意再叫她胡思乱想,便凑近些道:“陛下毕竟是大夏天子,关系国朝气运,显德陛下也曾与我有恩,不能有失。这伙商队都是些平常之辈,难策万全,咱们先跟着同去,见他们平安入了关,再走也不迟。正好这一路上公主也可好好休养。”
听他这么说,高暧才转忧为喜,忽然又觉他好像已想好了两人之后该去哪里,有心问个明白,转念想想,却又觉得就这般不管不顾地随着他一起去,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他这人行事总是出人意表,没准到时又还自己一个惊喜也说不定。
“你说得对,其实我倒想……哪怕就这般浪迹天涯,也定然开心得紧,不必非要去什么地方。”
这话倒是让他暗自一讶,原本是个沉沉的人,怎的忽然竟生出这般挥洒跳脱的念头来,倒像转了性似的。
他哑然失笑,跟着道:“公主可真是宽心,也不瞧瞧自个儿这肚子,眼看着再过几月便要生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说什么浪迹天涯,若是半道里足月临盆了,寻不见稳婆,我又不懂接生,那可怎生是好?”
高暧登时窘得满面通红,暗怪自己口没遮拦,轻抚肚腹,想着将来与他弄儿为乐的日子,心头也自欢喜无限。
他见她娇羞,胸中一荡,真想上前拥着她亲上一亲,可碍着旁人在场,只得忍下了。
想想,忽又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于是便问:“公主说,咱们这个孩儿当取什么名字好?”
她哪里听得出来,见他说得郑重,却也秀眉微颦:“第一个孩儿,自是要取个好名字,其实也不用这般急,左右还有几个月,慢慢地想就是了。”
“那怎么成,这名字都是要早早的定下来,哪能捱到时候再手忙脚乱的?”
徐少卿捏着下巴故作沉吟:“叫做什么好呢?嗯……这个……哦,有了,有了!”
他突然欢声叫着,她也像受了感染,急忙笑问:“是什么?”
“若是男的就叫长发,女的便叫凤姑好了。”
高暧一愣,随即沉脸道:“哪有给孩子取这名的?可有多难听!”
徐少卿却笑道:“公主不知这取名之道,在民间都要与孩子取个贱名,愈是难听愈好,让阎王老爷瞧着都厌,便不会把人收了去,这孩子便养得活了,我小时那名字可比这难听得多呢。”
“那你叫什么?”
“嗯,咳咳……”徐少卿干咳了两声,抬眼笑望着她。
“还是莫说了。”
高暧见他口唇微动,忽然害怕起来,连连摆手,也不知他是故意说笑,还是真有这意思,咬唇道:“你答应我,好生给这孩儿取个名字,别那般叫他好么?”
他呵呵大笑,却不置可否,岔开话来,继续与她闲话。
就这般一路走一路说,沿途倒也无事,中间车队又歇了两次,天近黄昏时,便遥遥望见前方山岩重重处竟矗着一片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