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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宫局百盏宫灯明亮,灼眼的灯火让人有些恍惚。
刘司衣查看四周,检视门窗,正待闭门归寝,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茫然看过,诧异间,上官婉儿踏步进了殿内。
“刘司衣,婉儿求您一件事。”
眼瞧着这天后身边的红人竟向自己下跪,刘司衣慌得急忙去扶,然而上官婉儿执意而为,跪的踏实。
“婉儿,究竟是何事?哎呀,你无需如此见礼,可折煞我了。”饶是刘司衣见惯风雨,仍是被她这般举动给吓坏了。
上官婉儿跪的挺直,双目浮动着期翼,“婉儿有所请求,当跪。刘司衣,婉儿求你,可否让婉儿替太平做嫁衣?”
“什么?”刘司衣几疑自己听错,这倒非不行,一来她会针线否,二来这又是何故?迟疑片刻,刘司衣伸手相扶道:“婉儿,快起来再说。”
上官婉儿知她所虑之处,稳住她扶来的手臂,恳求道:“刘司衣,婉儿在掖庭宫学过针线,即便不及刘司衣技艺高绝,婉儿愿意用心去学。还请刘司衣能成全婉儿之心。”
“快快起来,你不起来,叫我如何敢应你?”察觉到她眼底的坚毅,刘司衣更得将她扶起身来,这礼太重,那心又是什么心?
上官婉儿咬唇执着道:“刘司衣若不答允,婉儿便跪不起。”
“婉儿妹妹,你这可不是为难我吗?”身为尚服局掌司,公主婚服比性命还要紧,刘司衣哪儿敢轻易应承。
上官婉儿心知若不说些有分量的话她是不会轻易答应,原本她想了好久好久,才想到了要替太平做嫁衣,虽不知目的何在,但她就是想太平能够穿着自己替她缝制的嫁衣出嫁。
念及至此,上官婉儿不禁悲从中来,咬着下唇垂头道:“说来也不怕刘姐姐笑话,太平要成亲了,婉儿心下万分不舍得,只想替她做些事,好让自个儿能够安心一些。”
刘司衣愣了一愣,很快醒悟过来,两个女子在尚宫局并非什么稀奇事,可叹的是这竟然发生在公主和这女孩子身上。她们尚宫局的女子终身还能有个相伴,可婉儿是什么人,大多心知肚明,在这等事上若不答允她,刘司衣实在觉着有些于心难安。
“你快起来。”刘司衣俯下身,两手握住她的臂膀,“婉儿,此事若叫天后晓得,必会责我尚服局。这样吧,你若有心,就戌时七刻再来。”
上官婉儿惊喜道:“这么说刘姐姐是答应了?”
刘司衣微笑着点点头,扶了她起来,覆上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感慨道:“上回你帮过我,就当是我感激你,也帮你一次。”
上官婉儿知她指的是上回太平绣蔷薇一事,本也并非是自己有心帮的她,却不想她竟记着,顿觉她真是个好人。“刘姐姐,你也真好。”上官婉儿感激涕零,刘司衣这可是冒了险才答应的。
刘司衣重新挑亮了宫灯,嘱咐她先坐,出了殿去寻了贴身的宫女来把门,这才关了殿门领了上官婉儿去了里间。
偌大的殿堂中是一方巨大的绣架,数十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缠绕的裹圈挂满了线垒。上官婉儿刚迈步进内,便被挂在左侧的一幅图样吸引,那上头所绘制的是一件深青袆衣,配以花钗十二树,服裳上面的文案则是翚翟。素纱中单,采用朱色,大带蔽膝,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用翟为章。乃是皇后礼服。然而挂在此处,分明该是太平的嫁衣图样才对。
“天后宠爱公主,吩咐一应礼制照比皇后,咱们哪儿敢全搬呐,便把那头饰只用了九翅。”瞧出她的疑惑,刘司衣笑着解释,满目都是欣羡,隐隐有些激动。这可是恒古未有之事。她们家这位公主,那可是享了前无古人的殊荣。
上官婉儿悲伤之余,更多是替宋玉感到高兴,伸手触摸着图样,仔仔细细的沿着轮廓画动着手指。这就是太平的嫁衣,真好看,她若穿上,一定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新娘,可她终将成为别人的人。
婉儿,我们睡觉吧?
婉儿,我们回去吧?
这些曾经深感窝心温暖的话,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她说,无论将来怎样,都会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可她成了亲,那一心一意只怕是就会要分了心吧?
眼眶有了些湿润,但当着刘司衣的面,无论如何她也都不能叫它流下来,上官婉儿忙收了心,走到绣架前仔细描摹着刚刚打下的底线,这缎子在光线下很显光泽,触手柔滑细腻,颇觉凉爽。
“这是素绉软纱,雌蚕不好养,但它吐得丝那是一等一的好。公主的礼服无论从料子到丝线,用得都是上绝佳品。”刘司衣一边说着,一边拿了分解的小图样给她,又详细的讲解了分布配线,缝制方法。
上官婉儿听得仔细,遇上不懂得就开口询问,刘司衣便拿来样品给她瞧,又亲自示范,教她如何走线和配色。
在旁人眼里,这类针线活计是最为繁琐精细,刘司衣见过做针线的女子何其多,可绝没有一个领悟力比上官婉儿更好的。
不过几日功夫,上官婉儿就能独立的进行相对简单的绣制,不禁让刘司衣大是感叹其人果是个掖庭局关不住的金凤凰。
***
辰时三刻的阳光已罩在了头顶,让人有些晕眩,上官婉儿提着裙摆气喘吁吁的跑往乾元殿。未用早膳的她已觉得有些支撑不住,可自己一觉睡过了时辰,这会儿恐怕朝会已进行了一半,她哪儿敢再耽搁,焦急万分的赶去。
累日来,一到半夜,她就去了尚服局跟刘司衣学做针线,直至卯时才回寝殿休息一会。刘司衣为了把衣裳上头代表高贵和满的五彩翚翟留给她,故意称说由自己来绣,十几人的工期加在了一人身上,上官婉儿自是得熬更赶夜。如此一来,不消几日,她便当真睡过了头。
上官婉儿跑至乾元殿后殿时,已香汗淋漓,尚且来不及擦拭,远远就瞧见赵德顺小跑着下来,他眉头微蹙,显是不满。
“赵大人,对不起……”上官婉儿抹着额上的汗,歉意重重,又极是害怕武则天责难。
“哎哟,上官娘子,你可来了。”赵德顺扶了扶她,略带忧急的道:“这会儿你可别进去,你到后头等着天后,待她出来再跟。”
“怎么了?”上官婉儿见他似乎并非是在对自己迟到不满,诧异而问。
“太子又跟天后争执起来哩。”赵德顺转首四顾,确定其余宫人都离得远,凑近低声说道:“太子不赞成天后增兵安西,这会儿正在大殿为此争论呢。”
安西要增兵了?上官婉儿约莫能猜到李贤是以怎样的理由去反对,那个事事关心民生的太子殿下,自然反对兴兵动武。但安西如此要紧的地带,焉能给吐蕃或是突厥夺了去?对此,上官婉儿是极其赞同武则天的做法。
“你去后殿里等着。只怕天后又得生好大会儿闷气。”赵德顺嘱咐罢了,便领了她去殿内候着。
待到朝会散了,武则天果然沉了脸色进了,只看了一眼上官婉儿,当先领路去了乾元殿的议政堂。上官婉儿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低眉顺眼的从旁追随。
议政堂上,武则天方押了一口茶水,李贤并一众大臣就进了来,还是为了安西增兵之事好大一通争辩。虽然李贤并未句句针对武则天施政,但却是和她的学士们在争执。
上官婉儿听了半晌,不免有些感概这个太子殿下对于施政是有一手,但对于治国,却太过生疏和稚嫩。安西是什么地方呀,那可是扼守西域的重要都护府,没了它,哪里来得大唐如今的蒸蒸日上之势?
吐蕃和突厥为何要夺安西,正是因为这个军府恰恰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所有的丝绸、茶叶、瓷器,他们一杯羹都分不到。李贤怎么会看不到这些呢?难道说他看到了,偏偏就是要跟天后对着干不成?
瞄了一眼正在慷慨言辞的李贤,上官婉儿不禁又想起宋玉,心随之一疼,太平不知道自己在替她做嫁衣,她只想太平能够开开心心的穿着自己替她缝制的嫁衣去出嫁,今后她会不会幸福,会不会快乐?……
上官婉儿脑中一片思绪混乱,思想也是跳跃的,根本就没察觉到殿中已结束了争执。
“婉儿?……婉儿?”
上官婉儿猛地惊醒,转目一瞧,武则天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不由骇然一跳,慌忙踏前一步,在她身侧垂下了头静候吩咐。
“你这是怎么了?最近总是精神恍惚?”武则天皱眉说着,今日她没有来寝殿候着上朝,也没有唤醒她,但她近来经常走神,若非是因晓得她是为了太平的缘故,武则天早便责怪她不用心了。
上官婉儿垂了头,像犯了错的孩子,把脑袋直往胸里埋,不敢回答她的话。武则天暗叹口气,却又不能不让她把心思给收回来,心思一转,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用了午膳再来。”
看着她走了,武则天兀自思索对策,一旁伺候的团儿察言观色,大着胆子低声道:“天后,奴婢听说婉儿近来常去尚服局。”
武则天抬眸觑了她一眼,心电急转下,已猜到上官婉儿是在半夜去的,至于去做什么,那就不必多问了。
“天后,婉儿的心即然不在这儿,那不如索性就成全了公主?”见她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团儿胆子更大了些。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却懂得该怎样说才是顺着武则天的心思。
果然,武则天轻轻一笑道:“即然不忠,留着也没什么用对吧?”
“那是。”团儿笑言捶手,“不过要一个人忠心,也不是没法子的嘛。”
武则天别有用心的说道:“你才智要是有婉儿一半,我可能也不需要她了。”
“哎哟,团儿可怎么能跟婉儿比,她可是天后您万里挑一的人才,没了多可惜呀。”
武则天挑唇再笑,理着衣袖,心下已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