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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两年多前的某天开始,秋桐路某栋别墅旁边的住户就发现,自己的邻居好像突然有了不关灯的习惯。
他们为这个问题,开始时不时地观察旁边的这栋房子,才发现这里的住家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几天,有时候隔一天就回来了,最多的一次隔了半个月。
这天的早晨,这家的男主人出门上班的时候,正好看到隔壁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像是刚刚到家。
他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下,他老婆之前打听过了,才知道这个男人和几年前住在这里的另一个男人是一对儿,现在另一个人去世了,留下的这个却守在两人一起住过的房子里,不愿意离开。
虽说同性恋的故事让他们惊诧过两秒钟,但最终还是同情心占了上风。
恩爱夫妻都经不起这样的别离,不管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其实都是一样。
男人这样想着,与武道擦肩而过。
武道本来坐昨天夜里的飞机来丰镇,只可惜飞机晚点了,清晨的时候才到。他一出机场就直奔秋桐路。
这天,是二零零二年的三月二日,三年前的这天晚上,两人在秋桐路初识。
武道在沙发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走遍各个房间,把窗帘拉开,把阳光放进来。
其实以常跃的个性,是不喜欢早起的,但是因为要去营业部等待开盘,所以两人一起在秋桐路住的那段时间,常跃一般还醒得挺早,然而因为睡得晚,他在刚起床的时候总是有点迟钝。
但武道的生活习惯又和他完全不一样,武道是那种可以不受生物钟影响随时随地打起精神的人。即使是在安逸的环境里,他也能严格按照时间表早晨起床跑步,有时候他运动回来,会正好看到常跃莫名其妙地站在客厅中央。
“你怎么了?”武道经过他的时候会问。
这时候,常跃才像是被当头一棒打醒似的,突然回过神来:“啊,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没走啊。”
接着,他就会若无其事地去干自己的事了。
当时他们还没后来的各种情感纠缠,而武道也只是觉得常跃站在客厅里的样子失落得有些奇怪。只是很多事情,到后来爱上了才会觉得心疼。
如果是在他清醒的时刻,绝对不会说出那种话,流露出那种神态。
因为这个细节,从最初的时候,武道心里就有这种觉悟:常跃是那种心理防备很重的人。
不过武道从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自己生来耐力惊人,百折不回,并且用这种方式在军队中获得了想要的一切。
于是他想当然的觉得在感情的世界里,同样可以利用这种毅力获得理想的结果。
现在想来,当时确实是年轻,武道觉得如果换做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换一种更加委婉迂回的方式处理当时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取得现在的结果。
当时的自己总觉得自己把心都剖给他看了,姿态低微,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了他好,然后呢?
越是这样炙热的情感,就越是会让对方感到无可退却无可回绝的压力,其实从本质上来说,付出的这一方才更加盛气凌人。因为拿捏好了对方的不忍心,所以才敢那么无所顾忌。
常跃自己本人不甘示弱,自己却非要压他一头,其实让一让又能怎么样?看,自己现在还不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武道在常跃的房间里站了站,最终还是没给他把窗帘拉开。
算了,再让你睡一会儿。
他给常跃轻轻地关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之后接着沿楼梯来到客厅。
秋桐路的摆设自常跃离开后,就一直没动过。
之前两人聊天的时候,常跃曾经失手打坏过客厅角几上的台灯。
为此常跃向房东道过歉,又买了新的做赔。当时两个人在家具城转了好几圈,硬是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常跃嫌烦,最后买了三个最像的带回去。
现在这三个中,有一个摆在客厅,剩下的两个摆在两人各自的房间。
武道望着台灯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了常跃在灯下看书做分析,复盘时候的样子,又想起他买台灯时候一脸不耐烦的模样,甚至还有之后,自己再次来到丰镇,两人以“朋友”的身份在灯下进行的谈话。
当时的常跃已经拒绝过自己两次,武道却一直以为只是因为他思虑过重,完全没有想到他有什么苦衷。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很多东西都是错的,曾经澎湃一时的热血,以为能够打动自己爱的人,却最终只打动了自己,成为了对方的负担。
武道不知道在自己当时的自以为是里,常跃是怎样想的,更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事业的崩塌,舆论的指责,疾病的折磨,还有后来信赖的人的背叛……但是常跃一直没有向自己诉苦过,而自己当时还想当然的觉得能帮他解决一切。
他无法把自己放入那样的情景中去,只要稍一想起,就觉得天崩地裂,痛彻心扉。
他无法想象常跃当时是怎样独自承受这一切的。
他后来曾去常跃最后住过的医院问过,那是个同样位于西南某个省份的海边小城,和两人曾经一起去过的海边很像。
常跃住的医院很偏僻,而且不大,在城市和乡村的交界处。
他这样选择的理由很好理解,当时国债317事件过去不长时间,内-幕交易的问题一直有人在查,虽然没有贴出通缉令来,但是各地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畏罪潜逃了。
武道当时找人的时候也是遮遮掩掩的,因此而受到了很多阻挠,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还是晚了。
他大概在常跃去世两天半后到达那座医院,只拿到常跃亲笔写的遗嘱和骨灰。
骨灰装在一个宽大的深棕色木头盒子里,还有亲笔信。常跃将自己的身后事委托给了附近居民区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并且给了他一大笔钱。
那位大爷说常跃住在那里之后就很少出门,也很少上医院,身体虚弱,晚上会咳嗽,而且疼得很厉害。
那位大爷其实已经年老,说话的时候颠三倒四,会前后矛盾,对常跃的长相甚至都没有看清楚。
武道本来还有些怀疑,但是常跃在信里写,这样是为了没人能认出他是谁。
他在离世前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武道坐在沙发上,发觉自己又开始头痛了。
这不是一种心理反应,从一年多或者是两年前开始,武道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个毛病,只要一想起常跃最后的样子,他就会抑制不住地头疼,好像是因为多余的痛苦已经无处释放,转而成为了生理上的疼痛。
不过他没有任何遏制这种头疼打算,肺癌离世前肯定要疼得多,说不定某天这种疼痛愈演愈烈,他可以跟着他一起走。
又一次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武道看时间到了,起身去厨房做早饭,等常跃吃完早饭,他还要陪常跃一起去营业部。
哦,他发现了,他最近好像是有些神思恍惚,一边不断地强迫自己去想常跃离世前的样子,一边又好像有种他还活着的错觉。
不过这种念头不重要,并没有引起武道的任何关注,只在他脑海中闪现了一下,就马上消弭无踪了。
今天吃完早饭,常跃却拖拖拉拉地迟迟没有收拾东西,武道看见开盘的时间快到了,没办法只有自己帮他收拾。
常跃的书桌上乱七八糟的,有之前复盘的笔记,还有望江基金的一些文件和资料。
望江基金,这个名字虽然熟悉,但是武道一下子没有想起来这是哪里的公司。
可能是常跃什么朋友的吧。他也没有看,只一份份地帮他收拾起来,叠放在书桌的一角。
常跃心安理得得站在书房门口催他,手里夹着烟,一副眼前的事情完全事不关己的模样。然而他催了两句,武道就走得有点儿急了,桌角上的文件被碰掉下来,没办法,还要一张一张捡。
武道弯下腰,手指刚触到地上的纸张,目光落在某张纸的题头上,加粗的黑色宋体字,砰得一下将他拉回现实。
望江基金一组的某次操盘计划,组长写的是秦扬。
秦、扬。
时间倒退回三年多前,春节前的最后一个交易日,他去公司接常跃下班——
常跃在会议室里,板着脸煞有介事地训人:“像你们这种工作,怎么能不和组长搞好关系?没有默契的团队,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们业绩会怎么样。更何况秦扬的能力和心态……”
秦、扬。
武道的脑海中浮上一张模模糊糊的面孔,想起来那个人是常跃在北京芦安化纤挖到的人才,后来带回丰镇市。
虽然常跃公司的员工不少,但是鲜有人这么经常被常跃挂在嘴上,除了荣凡就是秦扬。
常跃后来在海边的时候,向武道说过好几次,说他担心秦扬这个人不听自己的话。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秦扬那个人一心扑到交易上,过年连公司的门都不出,一点儿兴趣爱好都没有,啧啧啧,我真担心他哪天病倒在电脑前面,搞得业界都以为我是周扒皮。”
当时武道反问他,那你自己有什么兴趣爱好?
常跃特别自豪的展示了一下手上的烟:“老子爱抽烟啊。”
时间拉近到几天前,武道在崇明寺后院的那个房间里,看到的坐在电脑前的男人,虽然剃了头发,衣着也变得完全不同,但是从面目的轮廓来说……很像,真的很像。
遗憾的是,武道当时满脑子都是常跃,根本不关心这个人到底是谁,也忘了去注意……这个人的手边放着的那个,满满都是烟头的烟灰缸。
如果常跃之前对自己说的没错,那个秦扬,是不抽烟的。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他离开望江后突然有了烟瘾,也有可能这个人根本不是秦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不同寻常的地方突然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武道马上拿起常跃书桌上的电话,打给自己的助手:“帮我去查一下,之前望江基金一组的组长秦扬,在公司解散之后去了哪儿。”
他要确认一下,自己在崇明寺见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然后才能确认其他。
之前望江基金事情的善后,一直在武道的人在做的,当时的每个员工也都留有资料,查起来很方便。
过了没几分钟,助手就打回电话,语气还有些新奇:“我刚看了,这个秦杨离开望江基金之后过了几个月,之后就出家了,还挺正规的,拿证的那种。”
“在哪儿出家?”
“哦,就是您前几天刚去的那个寺,崇明寺。”
武道放下电话。
也许是因为暗藏的深意太大,一时间,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个信息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秦扬在这几年间突然染上了很重的烟瘾?
还是说当时有个烟瘾很重的人和秦扬在一起?崇明寺后院全是僧人,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吗?还是另有其人?
武道站在书房中,又一次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去过的崇明寺,颓败的寺庙仿佛很快就要撑不下去,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变成了如今气势恢宏的庙宇。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
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武道毫无知觉地拿起听筒,听见对面的助手说:“对了,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
“说。”
“是这样的,今天集团的股价出现了一些异常波动,刚开盘的时候就有不知道哪儿来的人把股价压在了一个位置没动过,已经好几分钟都是直线了。”
“哪个位置?”
助手的肯定觉得今天是个神奇的日子,各种奇怪的事情赶着趟得来:“十八块八毛八,控制股价的人看着不像要拉升,也不像要打压,这样也不赚钱啊,净赔了,不知道还要弄多久。”
十八块八毛八,常跃一直对八这个数字情有独钟,当年丰鹤给他四个六,常跃一向回的都是四个八。
这天晚上的时候,隔壁的男人下班回家,对自己妻子说起今天早晨的偶遇来。他妻子才告诉他,那男人不知道突然有了什么事儿,才在房子里呆了不到一个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就看到他急匆匆的出门了。
“会是什么事儿呢?”夫妻两人各自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