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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瑾萱能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是在做梦。
“不要再提过往。”
“把一切都忘了……”
非常熟悉的话语和场景。
一个女人牵着她的手,强硬地拉扯着她,让她往前走。同时嘴里还在不断重复她听过无数次,烂在心里的话。
可这一次梅瑾萱却没有顺着女人的话应承,而是张口说:
“我不要!”
七岁孩童清脆的声音让女人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向她。
小小的徐静嘉倔强地看着女人,再次说:“我不要。”
随后,她右手一甩,挣脱开女人的桎梏,转身,向来时的路奋力奔跑。
她能感觉到,女人就站在远离注视着她的背影。
徐静嘉很想跟女人说些什么。
比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是非要忤逆你。我明白前方的路充满荆棘,有多么难走,但我已经下定决心。
可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迎着冷冽的风往回家的方向跑着。
她看到了模糊但熟悉的街道。
那些瓦舍,那些楼宇,还有那块牌匾——
徐府。
徐静嘉毅然跑上台阶,跨国大门,冲了进去。
……
“娘娘这是急火攻心,肝郁气滞所致。臣开一方,调养脾胃,舒肝顺其。这几日多食清淡粥水,不要再动怒动气,半月便可痊愈。”
当梅瑾萱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齐居正对着素雪絮絮叨叨地声音。
可能是怕打扰她,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乡间夏日隔得很远池塘里的青蛙叫声。
隐隐绰绰,非常催眠。
本来也不想说话的梅瑾萱盯着头顶的幔帐,很快又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过来时,她发现她的殿内还有烛火的光亮。
她动动手指,动不了。
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因为肌肤不留一丝缝隙的相贴,所以梅瑾萱刚醒,旁边的人就感受到。
温润的男声询问:“你醒了?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梅瑾萱装睡不能,只有睁开眼睛。
当灯火再没有阻拦射入瞳孔的瞬间,同时映入眼帘的是李惑那双多情的眼睛。
梅瑾萱张张嘴,感觉喉咙干得犹如刀割。
李惑放下手里的奏本,亲自去拿放在她床边准备好的水。一手端茶一手扶着她的后背,小心地为她喝水。
哪怕李惑的动作再温柔体贴,可是梅瑾萱的心还是和口中的水一样,放得温凉,怎么都热不起来。
看着梅瑾萱半杯水下肚,李惑把被子放回床边的小几上,伸出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指,轻轻擦拭过她的嘴角。为她抹干水迹。
“不就是去见了一面岳家女,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李惑轻叹。
心疼中带了点嗔怪。
梅瑾萱微微仰头看他,观察着他的神色。
发现他好像真的以为自己是见了岳聘婷,才受了刺激。
微不可见地松下一口气。
李惑并不知道名单和血书的事。看来是太医赶到之前,素雪把东西藏好了。
心中思度再三,梅瑾萱出言试探:
“我与岳妹妹多年不见,没想到再次相遇竟是互相攻讦的境地,怎能不唏嘘。而且……”
梅瑾萱直视着李惑的眼眸:
“这次见面,她和我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是的,梅瑾萱对李惑毫不避讳地说自己认识岳聘婷。
因为早在十八年前,李就惑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罪官之女徐静嘉。
那是他们刚住进春和宫半年的时候,李惑就凭着齐昭仪对她偶尔一两次隐蔽的关照,和有时盯着她失神的眼神,诈出了她的身份。
当时看着十岁的李惑,带着点还掩饰不住的得意,在她面前威胁她说“知道了你的身份”“会帮你保守秘密”,梅瑾萱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多智近妖、狡诈阴险、这么小心眼这么多,肯定长不高,一辈子都是小矮子等等等等。
但十一岁的梅瑾萱也不再是单纯稚童,面对李惑非常明显想要拿捏拉拢她的手段,她将计就计。
大方承认,感恩戴德。
因为她心里清楚,李惑想要过得好,想要逃脱德妃毒手,平安长大,就得依靠齐昭仪。
所以就算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也不能做什么。嘴上说的再高高在上,一副大方施恩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既窃喜又害怕。
窃喜自己和齐昭仪之间有了牢不可破的利益纽带,害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让他们一起跌落泥潭。
所以,表面上让他占点便宜又怎样。
小小的梅瑾萱心里笃定。
只要李惑还需要齐昭仪一日,那谁要是敢威胁到齐昭仪,曝光梅瑾萱的身世,李惑就会第一个跳起来杀了他。
而也是有了共同守护的秘密,让之后两人的关系越发紧密。对于对方,也愈加信任。
听到梅瑾萱的话,李惑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脸上还是那副怜爱珍惜的笑容,单手捧起梅瑾萱的脸,拇指擦过她的眼角:
“岳家女与你说了,她想要为岳大人翻案的事?”
不用让人暗中偷听那么下流的招数,岳娉婷搞事的动机,李惑动动脑子就能猜到。
他不用梅瑾萱回答,继续问:
“那你呢?你想为你父亲洗清冤屈吗?”
这两句话中,梅瑾萱的视线没有移动半分。
哪怕李惑这些年遮掩内心的技术炉火纯青,但是凭借她对他的熟悉,还是可以发现他眼中泛出来的真实情绪——
冷漠,警惕。
梅瑾萱笑了一下,反问:
“陛下想吗?”
就算知道李惑的答案,但她心里堵了一口气,非得要看看他还能怎么演!
然后,李惑并不让她失望。
只见李惑皱起英气的眉毛,桃花眼里溢出苦涩,淡粉的双唇抿起,一副让人不忍为难苛责的样子。
就这么看似内心纠结挣扎了一会儿,随后,李惑非常大声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哎……姐姐,你知道的……”
话说一半,人家就不说了。剩下的全靠你自己体会。
梅瑾萱差点冷笑出来。
但她很努力的忍耐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惑,就是不接话。
李惑也不乱。
对方不接招,他仍然能镇定自若地演下去。
“今天我还接到河南道刺史的奏疏,希望朝廷拨款,维修堤坝,预防夏季洪灾。西北那边也来了信,凉州刺史说冬日鞑靼侵犯,毁坏的城墙房舍还没有修缮,损失的兵器战马也需要补给。钱钱钱,都是来找朝廷要钱的。可是户部账上就那么点银子,朕还想用到蒲州,让人筑坝修河,既可以防洪,也可以助农桑。姐姐,朕实在是……”
一番诉苦,总结就是一句话。
朕很难,朕有很多要事要烦,你不要让朕为难,也不要给朕找事。
梅瑾萱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犬牙刺破皮肉,尝到血腥才停止。
不要让他为难,不要让他为难!
李惑总是这样说,可他何曾有顾及过一点她的心情。
考虑过她……难不难。
看着梅瑾萱不说话,李惑拉起梅瑾萱的小臂往自己怀里一带,把人紧紧搂住。
呼吸吹打着耳畔,拥抱的力道让两人胸膛紧贴,李惑一说话,梅瑾萱就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动。
“我们现在不是也很好吗?姐姐,虽然我不能为徐家翻案,但是我保证除了这件事,我会给予你所有想要的事情。当年最难的时候,我发过誓我会让你享受荣华,站到万人仰望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一直,都是为此努力的。”
顿了顿,他把头埋进梅瑾萱的颈边,轻声说:“我想徐大人也并不在乎那些虚名,他只在乎你是否过得好。就像……”
“就像昭仪娘娘说的那样。把之前都忘了,只做梅瑾萱。”
他就像山海经里的九尾狐,在梅瑾萱耳边呢喃着蛊惑的话。试图迷惑她的心智,动摇她的心神。
李惑拥着梅瑾萱不放,似乎是在守着他的珍宝。
好半晌后,他才得到她的回答:
“好。”
李惑嗅着梅瑾萱发间茉莉花油的香气,满意一笑。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梅瑾萱的手抬着,却没有去李惑那样,覆在对方的后背上,而是紧紧的,紧紧的握成拳头。
她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注视着燃烧的烛火,火苗映入她的瞳孔,看起来就像是她的眼里在燃烧。
燃烧着仇恨,燃烧着欲望。
燃烧着她之后生命中的一切。
……
又过了两日,便是岳聘婷押送去教坊的日子。
一般都是积攒一定数量的犯官家眷集体上路,可等岳聘婷被人送出大牢却发现,这一趟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且还配了辆马车。
车夫沉默寡言,无论岳聘婷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像一个哑巴。
直到出了京城,车夫才拿出一个包裹交到岳聘婷的手里。
岳聘婷满腹疑问地打开包裹,放在最上面的便是一封信。
没有开头问候和落款,打开就是直白交代——
【信已收到,为表感谢做次安排。许多人盯着,逃离教坊太多,但苏州教坊人满,可把犯人调往襄州江陵郡,充入江陵郡教坊。】
岳聘婷大概猜到是谁给她的信,看着这里眉头紧锁,心下揪紧。
自己的祈求不会落空了吧?
但很快,下面的话让她落定下来。
【官妓难挨,为圆你所愿,特备一瓶毒药,愿尔再无痛苦,脱离泥沼。但,你也可以有另一个选择。】
岳聘婷翻找包裹,果然看到一个青色的小瓷瓶。而在瓷瓶旁边的,是两套换洗衣服,一盒胭脂,以及……一根栩栩如生,缠花螺钿工艺共同完成的鹤飞倚松簪。仙鹤的嘴里还衔着一颗小巧亮泽的珍珠。
岳聘婷把瓷瓶和簪子同时握在手中,再次去看信。
【周宣次子时任襄州江陵郡下属九原县县令。】
看到这一句,岳聘婷手指一紧。
【襄州刺史郑惜时有一亡妻,甚是恩爱。亡妻姓岳名佩怡,乃前御史大夫岳青山幼女。郑夫人生前最喜仙鹤,经常佩以其饰。】
岳聘婷心弦被拨动。
她的确有一个姑姑,但是几乎没了印象。
她迫不及待翻到下一页,看下去。
【前路艰辛困难,纵吾竭尽所能,尝需十年之计。岳小姐可自行斟量。一死可解脱,然,他日坠入阿鼻,汝心甘?】
【行险峰,而无憾。尽人事,而无怨。亦已足矣,子自为计。】
岳聘婷看着信失神良久。
梅瑾萱的确如她所说,仁至义尽。看在旧日,看在遗书的份上,做了一切她能为她做的。现在就看岳聘婷自己的选择了。
岳聘婷的手有点抖,她放下心。一手拿着瓷瓶,一手拿着簪子,举到眼前。
轻松的死,和辛苦的活,想来是人生艰难的抉择。
她的确是不想再回教坊,让她再去对那些男人卑躬屈膝,她宁愿去死!
可是……
岳聘婷的目光看向右手的仙鹤簪。
若是真能给她一个自己报仇的机会?
若有一日,她能亲眼看到父亲母亲沉冤昭雪?
那她,也不是不能在刀山火海子,再滚一遭。
梅瑾萱给她指的路,虽没有明说,但并不难想。
都说外甥肖舅,侄女似姑。
作为她爹的亲妹妹,她应该会和那位姑姑有几分相像。
就算这位刺史姑丈不愿意认”犯了罪“的亲戚,但是一个长得跟心爱亡妻相似的年轻女孩,戴着亡妻最爱的仙鹤,也会让他一见难忘吧。
这,就是她的机会。
而襄州刺史不过是她的跳板,她真正的目标是——
对准信上的名字,岳聘婷突然下手,用簪尖狠狠戳破。
九原县令,周宣次子。
她会一步步了解他,接近他,引诱他。最后……
簪子上划,将整张纸劈成两半。
周宣,周家,她要他们血债血偿!
不用多说,不用多想,岳聘婷瞬间作出决定。
她把两张信纸叠好,放进嘴里,让它们彻底消失。
而后,她面无表情的打开胭脂盒,用无名指沾着,抹在唇瓣上。
她不再是一个惶恐不安,即将入教坊的官妓。而是一个抛去爱恨自尊,只有仇恨的复仇者。
她会成为树上的毒蜘蛛,织好陷阱,将她看中的猎物,一个个收入网中。
在官道上疾驰而过的灰色马车上,一只手掀开车帘,攥着一个青色瓷瓶,似是要丢弃的样子。
但静止几刻,那手没有松开,反而收了回去。
岳聘婷想:
这么好的药,不能白白浪费。
我不吃了,自然是要让别人吃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