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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送账本的老管家正是薛家的老人,祖辈皆在薛家,名唤陈义,现在恒舒典做事,宝钗扮了账房先生查账的事倒也未瞒了他。陈义明知薛蟠不成器,宝钗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故各处代为隐瞒,又隔三岔五地带了些账册货单来请宝钗盘查。
陈义听了莺儿如此吩咐,连连点头记下了,又问道:“那绸缎庄的掌柜带着老婆儿子卷了银钱逃了,眼下铺子里乱成一锅粥,若没人出来主持,总不是个法子,还请姑娘示下。”
莺儿听了,忙转身进屋去,如此跟宝钗学说了一遍,宝钗想了想,吩咐道:“陈义家的小三子可不就在这铺子里头做事?听闻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就叫他暂时管着罢,先把铺子的账目理清楚是最要紧的。绸缎庄的棉布绸缎一向由咱家的商行供给,这一块是不用愁的。倒要早安抚好那几个裁缝,都是几十年的老手了,莫要因为这个事寒了心。”莺儿应了一声去了。
却说那绸缎庄就在鼓楼大街上,是京城第一等的繁华地带,那卷款而逃的掌柜的姓刘,虽不是薛家人,却也世代帮薛家经营,本无贰心。只因薛蟠继了家业时候诸事不论,他难免也和别的铺面一样,小小的存了私心,留下了一部分的利。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薛蟠横竖是看不懂账簿的,薛家人知道刘掌柜为人尚属质朴,些许小利也没人跟他计较。
谁知这日薛蟠带着他新近勾搭上的妓.女云儿去绸缎庄里闲逛,刚好遇到掌柜的儿子在台前张罗。薛蟠见他长得十分清秀,顺嘴调笑了两句,那少掌柜的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却也是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些闲气,未免应对失当,引发了薛霸王的滔天怒火。薛霸王遂祭起查账的大旗,并不听家中老人们的劝阻,又虑着恐外头的人查账,包庇刘掌柜的,这才十万火急好说歹说硬是把宝钗给逼请了来。宝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不妥,这刘家小子自己心怯,已经抢先供认了,从此成了呆霸王的人,由着他肆意胡闹,只得敢怒不敢言。
刘掌柜一心为薛家绸缎庄里的事情忙活,哪里知道自家宝贝儿子已经被人糟蹋了,有那知道端底的人也只敢在背后笑话、指指戳戳,说他卖子求荣,却无人敢在他眼前说闲话。谁知那日在梨香院被薛姨妈撞见的几个叠罗汉的,其中就有一个是刘家小子。这小子是个胆子小的,当日穿好衣服偷偷溜了回来,已经是心虚之相,待打听得薛姨妈因为这件事情生了重病,生怕被摊了什么不是,跪在地上哭着跟刘掌柜说了。刘掌柜闻讯大怒,正好赶上已经落草为寇的昔日旧交苏掌柜来家中游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卷了绸缎庄的银钱细软,带了老婆孩子,一径投奔山里去了。
陈义听莺儿转述宝钗的吩咐,就知道她已经明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且难得的虑事周全,轻重分明,心中赞叹不已。当日天色已晚,陈义背着一褡裢的账本回自己家中安歇,先把小三子接手绸缎庄的人跟家里说了,阖家欢喜,对宝钗提拔感激不尽。陈义的婆娘就去外面打了一壶酒,又把挂在屋檐下为过年准备的一截腊肠给蒸了,做了几样菜。
陈义喝了几杯酒,脑子有些飘飘然,叹道:“我为老东家一哭。那般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竟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纵有那样玲珑剔透、滴水不漏的一位姑娘,也只得怨自己生错了人家罢!”
他婆娘虽在二门外干些粗活,却也清楚薛家的事情,闻言便道:“你这是说哪里话?纵是大爷不好,又能碍了姑娘甚么事不成?我听说太太正在和那府里的姨太太商议着,要把姑娘嫁给宝二爷呢,果真做成了这样一门亲事,可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义跺脚道:“你们女人家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咱们家姑娘的才华,比外头那些男人们不知道强了多少呢!那宝二爷算什么东西!一个纨绔子弟,哪里就配得上她了?”
他婆娘听了咋舌道:“可见是喝醉了,在说醉话了。宝二爷再怎么说也是公侯府家的贵公子,生得模样又是那般,这天底下竟然还有他配不上的女人?咱们家姑娘固然是好的,我也是知道的,只是若按照你这般说,姑娘的终身大事又该如何,莫不是真个入了宫,去配万岁爷罢。”
陈义想了一想,一时语塞,悻悻道:“可见是妇人愚见!咱家姑娘的才学,正是外头用得到的,若是她是男子,在外头主持大局,咱们薛家在皇商里的位子也好往前排上一排。”
他婆娘见他说话都有几分口齿不清了,忙赶着上来,扶着他往里屋安置,一面走一面笑着说:“可见你们这些男人啊,总论些争胜斗狠的事情。姑娘若真是这么大的才学,她倒是早早留神把嫁妆钱拿了,我倒要看看她能倒腾出什么来。”
陈义脚下踉跄,犹自嘟嘟囔囔:“你又胡说,姑娘是要入宫参选的,怎好私自婚配?”又一一拍脑袋道:“你这话说得也有理。我冷眼瞧着大爷这副德性,只怕这家业早晚被他折腾空了。就是不好给姑娘提醒。”
他婆娘不以为然笑道:“这么大的家业,金山银山的,就算再怎么折腾,也少不了她的嫁妆钱啊!若真的想要时,往太太那里一说不就完了,横竖当年老爷在世时,特特指了她的嫁妆的,说要命她自己学着打理,偏生太太说她年纪小,怕不懂事,糟蹋了钱,仍旧收做一处托大爷打理了。只是依我看,还是不要回来的好,讨了太太欢喜时,等出阁怕太太不给她多添些?”
陈义哭笑不得,想辩时,酒意已然上头,只觉得舌头粗大,说不出来,遂由着他婆娘伺候着躺下来。
烛影摇曳,灯花跳动,夜已经很深了,宝钗却犹自坐在灯下看账册,时而蹙眉,时而叹气。莺儿不解道:“好端端的,姑娘叹什么气?”
宝钗道:“我见咱们家的生意,几家当铺倒占了大头。须知当铺里的营生,名义上说是济贫帮困,实则趁人之危,仗着手头有几个闲钱,把人家十足真金的东西说成是破铜烂铁,给个低低的价打发了出去。长此以往,若是处置不当,恐怕激起民怨。”
莺儿听了便笑道:“姑娘也忒小心了!天下老鸦一般黑,难道独咱家霸道不成?就说这当东西,原也是为了怕有的人家一时周转不开,才开出了当票来,有死当,也有活当,若是他将来周转得开时,就当做活当,拿了银钱来赎,不过给几分利钱罢了。这又有甚么?”
宝钗道:“虽是如此说,但如今长安城中多事,我只怕有甚么不妥呢。罢了,我也只是这么一说。这账簿你且收了起来,去把我日里做得那副针线找出来。”
莺儿应了一声去了,正在这时,茜雪却从外面捧了一盏燕窝粥进来,说道:“姑娘还没歇下啊?这是莺儿姐姐叫厨房给熬的燕窝粥。”
宝钗接了过来,喝了两口,不觉道:“这东西滋阴润肺,最是滋补不过。只怕林姑娘倒是吃得的。”
莺儿听了便说:“既如此,她生辰时候直接送她十斤燕窝,如此可好?也省得姑娘你夜里看完账簿还不睡,倒要赶着做针线!”一边说,一边赌气把宝钗为了黛玉生辰准备的针线送她面前。
宝钗见状不由得笑了一笑:“你这丫头又胡说八道。姐妹之间的交情,送燕窝这等俗物给她过生日,岂不是亵渎了她?若平日里有个什么由头倒还罢了。日里她来,你在一旁想是也见到了,她是一片好意,岂能辜负了她?”
莺儿便不说话,只是把小嘴撅得老高。宝钗见了,忍不住笑了。茜雪却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几度欲言又止,待到伺候宝钗喝了粥,终于开口道:“林姑娘是个雅人,平日里最喜欢诗词字画等物。姑娘若送她针线,她见了自然欢喜,但若是送她一幅字画什么的,想来就更喜欢了。久闻姑娘画得一手好画,不若送她一副画,岂不便宜?”
宝钗听了,奇道:“你怎知我会画画?”
茜雪低头道:“记得宝二爷夏天时得了一副扇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请了林姑娘来看时,也说好。待到知道是姑娘画的扇面,就不做声了。我想着既是姑娘有心,莫若也送她一副扇面?”
宝钗想了半天,才笑道:“是了。初夏时候宝兄弟见到我家常用的一把扇子,说扇面画得好,就想抢了用,好说歹说把另画的从未用过的一副给了他,这才罢了。林姑娘若是想要时,只消她说上一句,我自会送了她,这并不值什么。只是她生日在二月里,大冷天的送一把扇子不合适。这是其一。其二是我素知她是个雅人,喜欢吟风弄月这些高雅的事情,倒怕助了她的性子,越发的不食人间烟火起来,岂不是害了她?”
茜雪闻言,虽不解其意,也只能就此罢了。
夜已深沉,宝钗喝过了粥,自去灯下做针线。茜雪收拾了茶盏,送去小厨房,莺儿要去厨房提热水,所以和茜雪同路,一路之上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林姑娘见了我们姑娘画的扇面不说话,莫不是在嫉妒吧。只怕她画不出来。”
“我哪里知道。林姑娘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只怕是有别的缘故,也未可知。”
“唉,你刚来,还不晓得我们姑娘,最是博古通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最擅长的还不是画扇面,却是弹琴了,你还没见识过呢。世上的事情,就少有她不会的。份内的,份外的,色色的精通。只有一样,平日里倒不喜欢那些花儿粉儿的东西。她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女儿家在要紧场合懂得装扮就好,若每日里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时间精力都用在这些事情上,别的事情也就来不及学,来不及做了。”
茜雪听了,不由得心中暗自诧异。她原本服侍宝玉,那是一个会丢下自己的功课,花费大量的时间做水粉胭脂的主儿,如今听闻宝钗竟是如此行事,不免惊叹道:“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想的!竟比很多爷儿们都强了许多!只是有一样,她再怎么强,也不过是女子,日后还是要嫁人的,我倒为她可惜了呢。”
莺儿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突然见前面走廊里迎面走来一个人来,不是别人,却正是香菱。茜雪跟莺儿都奇道:“你现如今服侍太太,不在前头屋里好生候着,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