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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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里出来的人,宝钗前世里见多了。

    一个个抱着雁过拔毛的想头,三天两日往贾府门上借银子,要东西。把个管家奶奶王熙凤愁得跟什么似的,任凭她再怎么精明强干,也变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贾家被抄家时,其实早成了个空壳子。堂堂国公府,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半数因子孙不肖挥霍无度,半数却要落到修建大观园以及应付这些人的敲诈勒索上头来。

    是以宝钗赶去见长公主殿下时,听她言语间对银钱颇为留意,便时刻存了她极可能开口勒索银钱的念头。

    岂料事情全然不如宝钗所料。这位长公主说话间竟是十二分的客气,没住声的夸赞宝钗,又隐隐透出意来,想要一起入伙做生意。

    宝钗只觉得啼笑皆非。

    原本宝钗之父教导宝钗生意经之时,能够和皇家的人搭上关系,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为此哪怕多费些银钱,处处吃亏也不介意。

    只是宝钗前世里亲耳听说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凄惨结局,恨不得早早撇清关系才好,免得拖累家人,怎肯和她合伙做生意?因此只是一味装傻,只肯在面上执礼甚恭,教她挑不出什么毛病罢了。

    这次长公主随侍的人中却没有上次那个看起来颇为奇怪的小侍女,长公主整个人松快了许多,也不似上次那般一味不做声了,倒似健谈许多。

    在宝钗的小心奉承之下,长公主只觉得如沐春风,心旷神怡,临到离开之时,方才回味过来,预先想说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哩。

    待长公主走后,陈三方捧了账本上前,欲向宝钗细说这些时日的账目,躬身赔笑道:“姑娘有些日子没来咱们和瑞记了。前些时小的们听说姑娘病了,一个个都急得不行,恨不得替了姑娘病去,又每日里不住的焚香祷告。天可怜见,如今姑娘可大安了。”又道:“这是这几个月的账目,还请姑娘多多指点。”

    宝钗遂向莺儿笑着说道:“你听听这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今日茜雪在家里看门,却是可惜了。”两人皆知茜雪和陈家小三彼此有意,因而拿这个说事,只是因两人尚未论及婚嫁,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是微微这么一提。

    陈三到底是在生意场上历练过的人,倒不忸怩,况且知道以宝钗为人,定然会设法成全,因而只是把脸微微一红,低声说道:“到时还要靠姑娘成全。”便把这事揭过了。又赶着请宝钗看账目。

    宝钗把头一摇说道:“这却不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请你在此地挑大梁,难道还信不过你的为人不成?先前是因怕你初来乍到,经验不足,被人蒙蔽了去,才连着看了这一年的账。如今你已是个中里手,我还担心些什么?”

    又道:“说起来,我倒有一件事要问你。以你之间,咱们家如今可有用得上的闲人?”

    陈三闻言,忙问宝钗打算。宝钗据实以答,说想派些人手去做海上生意。

    陈三想了一想,突然一笑,朝莺儿努了努嘴,道:“姑娘怎么把她家的人给忘记了。她现有两个哥哥,都在大爷麾下听令,论才干比我高出了不知道多少。我们交情是极好的,前几日一道喝酒,偶尔听他们言道,在大爷那边颇不得志,正想向姑娘求一个恩典呢。”

    宝钗听罢忙向莺儿问道:“果真如此?”

    莺儿忙跪下笑着说道:“前几日我爹娘还向我说,要我抽空求姑娘一句呢。因见姑娘刚刚大安了,就未及提起。若姑娘见他们果然堪用,就是他们几世里修来的福气呢。”

    宝钗犹豫道:“虽是如此说,但那海上风浪大,不比陆上太平。况且你父母岂能放心你二哥三哥在外面?”

    莺儿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父母身子骨硬朗着呢。何况家里的事都由大哥照应。姑娘若不放心时,待我问过父母,再来禀明姑娘,如何?”

    宝钗允了。又忙着跟陈三说铺子里的生意。因铺子生意渐大,总要结交贵人倚为靠山,宝钗思来想去,想到四大家族过不了几年就要衰落,北静王一系清贵而无实权,忠顺王爷权势滔天但是素来与四大家族不睦,沉吟半晌,方道:“罢了,还是先投在我舅舅门下吧。但切记不可与人交恶。”

    陈三对宝钗的犹豫着实不解,但也应承了。继而又说到在京城外头买块地,做个丝造工坊之事。宝钗便叹息道:“若论织造之业,莫过于江宁苏杭一带最为著名。京城中的贵人也多讲究穿那里进的衣料。咱们在京城这边办工坊,虽有利可图,却是不讨巧了。倒不如多结交几个绣娘裁缝,等闲人家里要做衣裳,除了挑衣料外,再者就是剪裁绣工。只要咱们的绣娘手艺好,不怕他们不往这里来。”

    陈三一一应了,一直说到日头西斜,宝钗才坐着车子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见薛姨妈满面堆笑迎上来,向宝钗道:“乖女儿,大喜啊!”

    宝钗心中突突直跳,忙问喜从何来,薛姨妈便道:“前些时老太条本来念叨着要与你过生日的,因你一直病着,这事就这么耽误了。可是毕竟是老太太念着你,这事情传出来,任谁不说你得了老太太的缘法?原本这样就罢了,谁知今儿个宫中传下娘娘的懿旨,说那大观园景致颇佳,若是敬谨封锁,未免寥落,又说家中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便命大家搬进去居住,头一个就点名说你。你说说看,这岂不是又得了娘娘的缘法?”

    宝钗闻言心中却是一凉,半点喜意都没有。

    这些事情都是前世里她亲身经历的,如何不晓得前因后果。

    前世里元春发话拦住不教她进宫的时候,王夫人和薛姨妈就解释说那是娘娘想让她当弟媳。她当时便信了,固然为不能进宫感到遗憾,却也并不算太难过,自以为女儿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合该如此,也曾经尽最大心力迎接上天为自己安排的姻缘。

    “老太太想与我过生日,不过想提醒咱们家,我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无非是想催着我早点嫁出去而已。这算不上什么缘法。这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老太太心中所疼,惟宝兄弟一人。便是林妹妹,只怕也要往后头排呢。”宝钗没精打采说道,“娘娘点名让我搬进园子里,无非是看在二姨母面上,再者也是咱们家为盖这座园子花了大钱的缘故。”

    薛姨妈仍不气馁:“你也知娘娘是看在你二姨母面上,又岂能不感念她的用心。你可知道,你宝兄弟也会搬到园子里住?”

    知道,知道,自然知道。宝钗还知道将来他们会在大观园中起什么劳什子诗社,贾宝玉因爱煞了黛玉写的那几首咏赞白海棠的诗,特特题在扇上,结果将闺阁文字不慎流传出去,被北静王看到,终成一段孽缘。

    每每想起此节,宝钗对贾宝玉就是止不住的愤懑。一个人若是实力不够,不能保护自己钟爱的人,固然无可奈何,却也罢了。可似贾宝玉这般,既然与黛玉有缘有分,更该钟爱珍藏,却如此不知收敛,大张旗鼓炫耀,致使黛玉怀璧其罪。究其原因,贾宝玉实在罪责不浅。

    然而这样的男子,已是黛玉的佳婿。以宝钗两世为人的经验看,其余诸王孙公子,要么使君有妇,要么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似宝玉这样懂得敬重女儿、珍惜女儿、况且与黛玉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人,简直就是绝世无双。这个事实尤其让宝钗觉得悲哀和无奈。

    倘若她薛宝钗是男子的话……

    可惜她不是。她比黛玉还大上三岁,更是到了要说亲寻人家的年纪。而她的母亲和姨母,一致想把她配给贾宝玉,不停怂恿她去跟黛玉竞争。

    “母亲和二姨母的意思,女儿都明白。”宝钗低着头,艰难说道,“可母亲请细想,以宝兄弟平素之志向,岂是能专心经济仕途之道的人物?女儿从前也曾劝过他,他就敢直接给女儿甩脸子看。可见心思确实不在这上头。这本是一个人生平的志向,单靠游说,是劝不过来的。这样的人,纵使女儿嫁了,又岂有能力拉扯哥哥?不互相扯后腿已经是万幸了。”

    宝钗这般说薛蟠,薛姨妈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正想训斥间,又想起宝钗刚刚病过一场,性情古怪不比往日,就有几分不敢训斥。

    宝钗那边却慢慢说道:“母亲也曾见过贾家的族人们。时常和哥哥走动的有位叫做蔷哥儿的,母亲想来也见过几次的,觉得如何?他可是宁国府的正牌玄孙,他父亲和珍大哥的父亲是嫡亲的兄弟们,可是这位蔷哥儿平日里还要靠奉承蓉哥儿度日。去年盖院子的时候,为了揽下去姑苏采买女戏的活计,还要腆着脸去巴结琏二哥。女儿果真嫁给了宝玉,待老太太百年之后,只怕家里的光景,还不如蔷哥儿呢。到时候只怕日日到哥哥家打秋风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净拖薛家的后腿罢了,岂能拉扯哥哥?”

    宝钗这番话有理有据。那薛姨妈本是个心中没成算的糊涂人,被宝钗这么一说,就有几分犹豫。

    但到底王夫人给自家姐妹的灌的迷汤显然更胜一筹,况且日久年深,轻易点醒不得。薛姨妈仍坚持道:“你这孩子怎么尽把事情往坏处想?哪里就到了如此田地?”

    宝钗摇头道:“这已是女儿尽量往好处想了。母亲请细想,到时这荣国府的爵位自然是由琏二哥来袭,便是二姨母这房,也自有兰哥儿这个嫡长孙。可老太太在时,恨不得把宝兄弟擎到头顶上,只怕贾家其他玉字辈、草字辈的儿孙们加在一起,也不如宝兄弟一个人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可这般疼爱,厚此薄彼,那其他儿孙心中岂能没有怨气?因心中存了这等意气,等到分房之时,宝兄弟岂能有好日子过?蔷哥儿在外面过得尚属滋润,那是因为有蓉哥儿和这边琏二哥拉扯他。到时又有谁肯拉扯宝兄弟一把?”

    宝钗这番话固然丝丝入扣,能够自圆其说,其实却也有不少夸大的成分,为的就是让薛姨妈心志动摇,不再总逼着她跟林黛玉抢贾宝玉。

    薛姨妈一心盼着女儿嫁到好人家,好拉扯自己儿子一把,最怕就是女儿嫁不到好人家,反倒连累了自家儿子去。她听宝钗这般说,果然觉得合情合理,语气就不由自主的松动了。但想起为大观园花的钱来,依然肉痛不已,道:“虽是如此说。可你的嫁妆已是在这贾府里,轻易索要不得。若是不嫁宝玉,岂不是把白花花的银子扔到水里去了?”

    宝钗忙笑道:“母亲这是说哪里话。论理,亲戚之间,相互帮衬也是应该的。何况二姨母家是为了迎接娘娘省亲,这是何等荣耀之时,咱们家合该出钱出力,尽一尽亲戚的本分。不然,怎有脸面再住下去?难道若二姨母家没有一个尚未娶亲的宝兄弟,咱们家这次就袖手旁观了不成?”

    薛姨妈一时呐呐不能答言,宝钗趁机就趁热打铁:“母亲,说到底,咱们家和二姨母家原本就是亲戚,若是哥哥有事求他们帮忙,难道我没成他家媳妇儿,他们就撂开手不管了不成?依我说,与其亲上加亲,倒不如另觅一门亲事。若是侥幸夫君上进,也好将来提携提携哥哥。”

    母女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外面文杏的声音响起:“林姑娘来了。”继而帘子被高高挑起,林黛玉俏脸含笑进了屋来,同宝钗母女二人寒暄问好。

    薛姨妈见状,忙将此前话头按住不说,只忙着唤人整治果品点心。

    宝钗想起午后黛玉来而复返之事,不觉心中大感诧异,忙亲手捧上一盏茶,笑着向黛玉说道:“先前是我不好,照顾不周,妹妹午后走得又急,竟也没来得及请妹妹品一品这枫露茶。妹妹有所不知,茜雪最善茶道,这枫露茶是她的拿手绝活。妹妹这次来的正巧,这茶正是沏了三四次后才出色的,到这时候却是恰到好处。妹妹不若品评一番?”

    宝钗说的这般殷勤恳切,黛玉倒笑了,一边接了那茶杯一边说道:“岂敢。你这般说,我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宝钗想起那匣子蔷薇硝,又道:“日里妹妹特特送了那蔷薇硝来,偏生铺子里传了急讯要我出去……”

    黛玉却一摇手道:“不必说下去了。我今儿个来,原不是为听你说这个的。我且问你,这些日子里,你故意避着我,到底是什么缘故?”

    宝钗闻言吃了一惊。她自忆起前世事来,深感女儿处世艰难,故刻意避着黛玉,免生纠葛,令她雪上加霜。却未料到黛玉何等敏锐聪明,早察觉了她刻意相避之意。

    此时薛姨妈早已托言走开,莺儿、茜雪等人都在外间等候,屋子里惟钗黛二人。

    宝钗便不敢看黛玉的眼睛,只低头数茶杯中的叶子,觉得一盏碧汤之中,几片叶子浮浮沉沉,忽上忽下,时而相聚,时而分离,似全然不能自主,不觉就有些悲哀。

    屋子里静极了,惟黛玉的声音如珠玉相击,字字分明:“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也并不是什么傻子。你有没有故意避着我,你心中最清楚不过。但我自问并未得罪于你,不该受此冷遇,这才特特跑来与你问个分明。是不是你觉得,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不配同你这等巨富之家的小姐做朋友?”

    说到后头,竟隐隐有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