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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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正值暮春时节,黛玉梳洗了起来,因念叨着外头各色落花残落凋零无人收拾,就一早嘱咐着紫鹃去准备花锄花囊和花帚,预备着将把花瓣扫了,装在绢袋里,拿土掩上,叫它随土而化。

    紫鹃应了一声,忙带着小丫鬟去外厢把这些物事一一翻了出来,因见黛玉精神尚好,兴致勃勃,就在旁边凑趣说道:“说到这葬花来,姑娘不知道,宝二爷痴着呢。那日见姑娘收拾桃花,就动了兴致,也要帮着姑娘收拾,用前襟兜了许多花瓣,四处寻姑娘,谁知尚未走到姑娘平日葬花的花冢,却已是不留神摔了一跤,那一袍子的桃花全洒到水里去了,尤不知道疼痛,只念叨着罪过可惜呢。”

    黛玉也是知道这段往事的,见紫鹃旧事重提,又想起宝玉当日的狼狈可笑,不由得微笑起来。

    紫鹃四顾无人,就趁机压低了声音,向黛玉言道:“论理,我们做丫鬟的本不该多说。可姑娘自小就在这府里长大,身边偏无父母兄弟,正是少个知疼着热的人,也不由得我们不多留神着。如今我从旁瞧着,宝二爷倒着实是和姑娘说得来的,别看他每日里没个正经的,却是个实心人。况且又和姑娘从小儿一处长大,彼此脾气性情都投契。姑娘心中怎么想?”

    黛玉听紫鹃开口,就知道她想做说客,听她问起这个,因知道问的是自己终身大事,倒装起糊涂了,笑着回答:“什么怎么想?我并不懂你的话。想来他一向为人如此,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前番那什么秦钟,还有什么香怜玉爱,他不也是赶着上了。按了舅父的话说,不过是喜欢些精致的淘气罢了,故而变着法子折腾。”

    紫鹃一时拿捏不准黛玉话里的意思。

    她是贾母早年遣来服侍黛玉的人,凡事自然顾着贾母的心意。如今见贾母有意撮合宝黛二人,少不得也从旁推波助澜。更何况黛玉私下里拿她当姐妹一般看待,两个人一时一刻离不开。闲暇无人时,紫鹃自家心中也有计较,若是将来黛玉外聘,她少不得要跟了服侍去,若是不去,辜负了平素的情谊,若是去时,她又是合家在此间的家生子,不忍弃了本家。故而盘算着若促成宝黛良缘,却是两全其美,每每为之从旁说项。

    只是紫鹃这些天从旁看着,觉得黛玉待宝玉,固然是极亲切的,却似只是姑表兄妹之间的情谊;明眼人都知道宝钗对宝黛良缘虎视眈眈,偏黛玉待宝钗也是极好,处处高看一眼。因而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紫鹃顿了一顿,继而说道:“姑娘休要怪我多言。实是这些事情,叫人不由得发愁。我私底下已是为姑娘愁了好几年了。在这府里一时倒好,只是终身大事如何能够趁心如意?公子王孙虽多,似宝二爷这样的疼惜敬重女儿家的,又能有几个?哪个不是三房五妾,外面腥的臭的牵扯不干净?何况又是自小一处长大的,处处照应姑娘惯了的。依我说,倒不如趁着老太太身子硬朗,想个法子早作定了大事。也省的嫁到外面去,被人欺负了没人出头。”

    黛玉听紫鹃之语,确实是体贴自己的一番用意,倒不好训斥,又不愿轻易应承,只得默默垂了头去,只觉得心中沉重无比,突然就连葬花也没了心情了。

    紫鹃只当黛玉在害羞,又道:“姑娘看看那宝姑娘,就是个明白的。知道宝玉是个难得的,就处处造了风声出来,说什么自己有金的,要和有玉的来配。又忙着小恩小惠,四处邀买人心。聪明人一早看出她家的心思了。”

    黛玉摇头道:“宝姐姐却不是那样的人。你休要错怪了她去。她那金锁,是幼时一个游方和尚送的,为的是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讨个吉祥的意思。何况自前些时候她病了那么一场,却也收了,连戴都不肯戴了。我前几天还劝她的,岂能因噎废食,为些小人的风言风语当了真,去赌气,反倒误了自己。”

    这一节却是紫鹃所不知道的,初闻之下只觉匪夷所思,失声道:“姑娘你何必助着她?你可知道二太太一直想替她做主呢。这些日子她整日在外头做生意,颇赚了万把两银子,诸人皆赞她能干,连老太太也高看她一眼,竟说贾家若有这样的女孩,也是一件幸事。我琢磨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是要为她做亲?可是咱们家里未婚的爷儿们,又要年龄相仿的,除却宝二爷,还有哪个?”

    黛玉只怔怔听着,并不答言,心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难受,却分不清这股子难受是因何而发。紫鹃拿言语催促再三,她才闷闷说道:“宝姐姐聪明能干,这也却是她的本事。等闲人学不来的。眼下这府里确实少个似她这般的女孩儿。若是和宝玉果真成了,却也是美事一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见花锄诸物皆宜备齐,就掩下话头不再多说,吩咐一声,便背了花锄出门去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天光向暖,宝钗却隐在一块山石后头,默默听两个粗使嬷嬷嚼舌头。虽说偷听别人的私房话,于理由亏,但事情与己相关,少不得听个清楚明白,才好防着不被人害了去。难道别人家说得,自家当事人竟听不得不成?

    这无关教养,只关宝钗客居贾府,为安稳顺遂计的一片谨慎小心罢了。

    只是宝钗涵养再好,听这两个平日里连露脸都没资格的粗使嬷嬷肆意议论自己和林黛玉是非,也不由得有些愠怒。

    这个说:“据我从中来看,宝二爷还是娶宝姑娘为妻的好。宝姑娘温厚好相处,又会持家,又会赚钱,这样的女人去哪里寻去?林姑娘呢,为人既刻薄小气,还体弱多病的,天天吃药,这等女人娶了来,是当菩萨一般供着,还是当孩子一样哄着?”

    那个忙着反唇相讥道:“你知道什么?虽说林姑娘有些不足之症,可是每日里不过配些人参养荣丸,难道咱们家里吃不起?你光说林姑娘多病,你可知道宝姑娘那病,才真真叫繁琐死呢。宝姑娘那病要吃冷香丸,那才叫稀奇名贵呢。说起方子来,我依稀记得前番周瑞家的问过的,要什么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又要什么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白露,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当日周瑞家的讲笑话一般讲给我们听,我们都呆住了,故而记得清楚。你想想看,这都是花了钱也不定买的来的东西,岂不是比林姑娘的病麻烦的多?”

    宝钗禁不住在一旁冷笑。婚姻之事,本是结两姓之好,本该荣辱与共,不离不弃。原来在这些俗妇的眼睛里,以林黛玉之灵秀所钟,却也要靠虽生病,却生得是寻常富贵人家养得起的病症来取胜。

    “你说的倒轻巧。宝姑娘一看便是个利落人,可是林姑娘每日里病歪歪的,就未必了。若是生不出孩子呢?”

    “那不是还有妾侍和通房的吗?”

    原来无论如何,哪怕模样再好,学问再高,性情再投契,男人也不愿为了爱情放弃繁衍后代的本能。肯娶灵魂契合、深爱数载的意中人过门,只因有这么一个后手:若是她生不出孩子来,自有妾侍和通房替她生。这位意中人自然不配为此吃醋泛酸,男家肯包容她生不出孩子的罪状,就已经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

    “还有啊,我总觉得宝二爷待宝姑娘只是明面上的客气,待林姑娘可是掏心掏肺的。你猜猜看,这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

    “怡红院里的人说,宝姑娘模样学问虽好,却总在宝二爷耳边唠叨着经济仕途,劝他上进,你想想看,哪个男人高兴听?林姑娘却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若你是男人,难道要娶一个总是逼你上进的女人不成?”

    宝钗只听得浑身发抖。原来在这些俗妇眼睛里,停机之德只是活该被男人厌烦和嫌弃的东西。

    是,她是喜欢劝宝玉上进,无论以姨表亲的身份,还是在后来以妻子的身份,都喜欢劝。可人生在世,若是只贪恋舒坦,当个吃吃喝喝的二世祖,那样的男子,哪里有值得女子仰慕之处,哪里值得女子以终身相付?

    更何况后来贾家衰败之后,贾宝玉自己也深悔当日未曾努力奋发,曾以一阕《西江月》“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来自嘲,这绝非明贬实褒,实在是真真切切的悔悟。

    黛玉在贾府衰落之初便已经泪尽而亡,的确是不曾劝谏过宝玉要努力上进。但是宝钗也深信,那不是她觉得不该劝,而是清贵之体,不屑去劝而已。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难道如黛玉和宝钗一般两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家,只任由人家如捡货物一般挑肥拣瘦,而后以省心、好养活、不在耳边唠叨督促上进为由,选择其中的一个,弃选另一个?难道女孩家就不能要求夫家祸福相依,荣辱与共,难道妻子操持家务,含辛茹苦,竟没有资格要求丈夫在外上进,出人头地?

    尽管宝钗一向看不上宝玉,除非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会下嫁于他。但是听这两个粗使嬷嬷如是粗鲁无礼的择妻标准,心中还是很难过。

    倘若世间男子都是这般粗俗无礼,她薛宝钗自然是不屑下嫁。可是黛玉呢?她实在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个灵秀所钟的女子,被如此挑剔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