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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慌忙道:“师父这话却是错怪我了。姚先生却不是我寻来的。她这几日都在香菱这里住着。哪知事有凑巧,咱们今日也来了,这才遇到了。她听说你病了,死活要来看你,又岂是徒儿能拦得住的呢?”
孙穆素知姚静脾气,是被自己养刁了的,当下也知宝钗为难之处,便不再多说,长叹一声,却又听得香菱款款走来,从旁进言道:“还望孙嬷嬷息怒。姚先生这番,是受了大苦楚的。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差点没命。况且经此一事后,她已幡然悔悟,知道自己错了。”
遂将孙穆与姚静分开之后,姚静经历之事逐一到来。孙穆起初听到姚静想念自己,去刘姥姥等处寻觅,遭遇冷遇后拿小丫头撒气时,还不由得暗地叹息:如此秉性,怎能成事?然而等她听说姚静被天理教等人蒙骗,拐上上去,差点被人强占了的时候,却真个开始紧张起来。她照顾姚静这么多年,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何况天理教那帮狠人,杀人放火,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遂着实为姚静担心。待到听说竟是几年前走失的那个柳依依救了姚静的时候,禁不住啧啧称奇,已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宝钗也在旁边叹道:“那个女孩子我是记得的,一脸聪明相,只不过居然会说出不要弟弟的话来,也算是糊涂一时了。原以为她长大懂事了就好了,想不到却跟了个道姑走了。想不到竟在此时知道她的下落,倒不知道叫人怎么说了。”
姚静冷笑一声道:“她糊涂一时?依我说,她脑子灵光着呢。糊涂的人只怕是你。”
孙穆闻言神色一肃:“姚静你什么意思?”
姚静立即紧张起来。“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她赶紧说道,在孙穆的注视下,神色忸怩地向宝钗道歉。
宝钗赶紧还礼,以宽孙穆之心。却又向姚静道:“一家里头没个男子撑腰是不行的。在外难免会受到欺负,临到棺材埋着脖子的时候,连个正经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便是辛苦了一辈子攒下来的钱财,也会被族里充公。故而柳家才非得生个正经的子嗣不可。那女孩子从小受尽宠爱,以为凭了乖巧宠爱便可令家里人有所顾忌,却是想错了。就算她撒娇卖痴,令她母亲心软不生弟弟,她父亲少不得会纳了姨娘妾室来生,到时候她们母女的处境只有更险。”
这本是世间人都知道的道理,因为过于明白浅显,原本不需特意说明。但不知道为什么,宝钗隐隐有一种感觉,姚静尽管有的时候高谈阔论,看似高瞻远瞩,但在这些细节的事情上尤其显得无知。故而此番便试探着特意点明。
孙穆和香菱等人闻言,都颇为诧异地看着宝钗,仿佛是奇怪从来不讲废话的她怎么会突然讲一些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一般。
但是姚静却蹙起了眉:“难道这世上竟没有王法了吗?”
孙穆和香菱更是一脸震惊地望着姚静。就连孙穆,和姚静相处了那么多时间,也只是觉得她天真活泼,志向远大而美好,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幼稚如斯。
“王法?”宝钗慢慢说道,“这就是王法啊。你不知道吗?”
王法觉得男人和女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王法从来都没有把女人真正当人看过。她们是可以用来以物易物的物品,她们是可以被无限剥削剩余价值的奴隶。女人们烧香拜佛,期待菩萨保佑投个好胎,嫁个好人家,一举得男,儿孙孝顺事业有为,她们只能在方寸之间的后宅之中厮杀争斗,有的时候并非因为她们格局太小,而是无数人用血泪得出的结论。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社会由这种强大的不容辩驳的法则组成,一旦开始运转,所有反对它的人都会被直接绞杀,尸骨无存。
有的时候,选择顺从和驯服并非因为她们傻白甜,喜欢被人卖了还数钱,只是因为无可奈何,洞悉了伦理纲常不可轻易违背的屈服。
“那女孩子太小,眼下还看不出好歹。”孙穆也说道,“不过,她既舍了家门,跑去和天理教那帮乱臣贼子混在一道,将来长大后,又该如何呢。”
“可我见天理教那帮人,都颇为害怕她,说她年纪虽然小,但一身功夫不凡,人又机灵,不像是个好糊弄的。”姚静有些不甘心地说道,“这等人物,长大后浪迹江湖,至少也能混得一顿饱饭吧,便是她舍了家门,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也只能在江湖上混了。似她这样长相品格的,原本有指望嫁到好人家去,相夫教子,运气好的话,一辈子平平顺顺的,现在却只能浪迹江湖。她年轻时候有力气,旁人自是欺负不得,等到年老体衰,又该怎么办呢?”孙穆道。
“孙姐姐,连你也——”姚静老大不服气,惊叫一声。
孙穆淡淡笑了笑:“我只是依着普通人的思路说下去罢了。姚静,你平日里是被我护得太好了,竟连这些都忘了?”
“可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穆桂英挂帅出征……”姚静不服气地说道。
孙穆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仿佛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
“那都是特别有本事的人,几千年来才能出几个?特别有本事的人总有法子出头的。”宝钗说道,“你要兴建女儿谷,这是好事。但事先便说进谷的人只许进不许出,不能嫁人,不能和原先家庭有往来,不能后悔,还有谁敢来?早被这说辞给吓住了。那些有本事的人倒是不怕的,只是她们没有女儿谷的庇护,也能过得很好,她们为什么要来?”
孙穆听宝钗七绕八绕,又开始跟姚静争论女儿谷的事情,禁不住有些诧异,只是姚静在场,她什么也没说。等到赶姚静离开后,她方问宝钗:“你跟这等人说什么女儿谷作甚?她是个胡搅蛮缠不通事理的。难道你有心原谅她不成?”
宝钗赔笑。她早知以孙穆和姚静的情谊,想彻底划清界限是断无可能,更何况姚静也并非不可理喻之辈,只是不知道为何,对许多事理茫然一无所知。这次再见姚静时,发现姚静不像从前那样抵触自己了,只怕道理讲清楚了,还是能劝一劝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要做恶人呢?难道孙穆原谅她了,她还能一口咬定说不原谅,从此不再往来不成?
孙穆何等心思灵巧之辈,话刚出口,自己就先悟了,惭愧道:“宝钗,我——”
宝钗连忙接口不叫她说下去:“姚先生也是个有志向,有本事的。别的不说,单她那一手医术,就值得郑重其事来对待。”
孙穆摇头道:“她算什么有本事的。”却又想起一事,问道:“她在贾府里那般闹了一通,想来你的亲事,要另做打算了。你是个稳重的孩子,平素又是个有计较的,我才敢这般问你,你将来究竟有何打算?”
将来能有何打算?宝钗茫然了。眼看林黛玉和贾宝玉议亲在即,她年岁比他们还大,薛姨妈只怕早就着急上火,为她寻婆家了。她并不怎么关心将来嫁给什么人,在她看来,将来无论嫁给什么人,不都是一样。对方若是个好的呢,就同他举案齐眉,尽了做妻子的义务;若是个不好的呢,她宝钗也不是随意任人搓揉捏扁的,自然也有应对的法子。
“师父,弟子……我只怕还是要嫁人的。”宝钗压低声音,轻轻说道。
孙穆倒笑了。“嫁人就嫁人,这可是一件大喜事,怎地说得这般不情不愿的。难道,你心里牵挂着什么人,不愿嫁不成?”她很是看重宝钗,心中就暗暗留了意。
宝钗微微一怔,继而微笑。“师父说笑了。哪能呢。”
孙穆却从这微笑里辨出几丝苦涩来,心头巨震,暗想:难道姚静平日里嚷得竟是真的,宝钗这孩子竟然喜欢荣国府贾家的那个贾宝玉,相传不学无术的草包?她这般想着,心中大惑不解,面上却不动声色,打算再细细观察一段时日。
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子的话,姚静却已经捧了一碗药进来了,神色殷勤,大有讨好之意。孙穆却在这当口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看见她的样子。
宝钗度其情形,便知两人还要互诉衷肠,这才能打开心结,遂不欲打扰,想了个借口,就匆匆回去了。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昏,薛姨妈少不得唠唠叨叨,却因先前长公主的话,不敢随意打骂宝钗。等到宝钗吃了饭,说要去大观园看看,薛姨妈才忍不住说道:“你林妹妹跟宝玉的亲事只怕是定下了,你此时再去园子,又有什么意思?”
宝钗只是笑笑,带着莺儿去潇湘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