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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见宝钗说得郑重其事,心中颇为郁郁,却到底不好相强,忽又想起一事,问宝钗道:“宝姐姐前些时说为我置下了一处园子,又说要为我修葺一番,不知道如今好了不曾?”
宝钗道:“我正要同你说呢,诸事已是停当。此园颇为雅致,日后大可做你同宝兄弟的避暑消夏之所。”
黛玉见她口口声声把自己和宝玉并做一堆,心中暗恼,道:“宝姐姐你也忒糊涂了,咱们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说话,又扯上旁人做什么?”
宝钗一愣,讪讪解释道:“和府里都传遍了,这难道不是早晚的事。我知道妹妹是害羞,可是此处更无旁人,我才敢将这些肺腑之言,据实以告……”
黛玉不等宝钗说完,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宝钗大窘,心中暗惊,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欲要劝说时,只觉无从劝起。试探着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黛玉一怔之下,接了帕子,却哭得更凶了。宝钗愁眉苦脸,叹气不已。
正在这时,花丛后突然闪出贾宝玉的身影:“宝姐姐和林妹妹在做什么?莫不是争螃蟹吃,争得恼了?”
黛玉见他耍贫嘴,分明是有意开解,不免破涕为笑。宝钗在一旁看着,暗中感叹道:“到底不愧是宝兄弟,怕也只有他,才能将颦儿哄得服服帖帖。”
对于宝玉,宝钗一直以来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前世里王夫人和薛姨妈联手炒作金玉良缘的时候,宝钗曾把贾宝玉当做未来夫婿一般看待,暗中嫌弃他不事生产,游手好闲,脂粉气太浓,除此之外,还跟着外头的王孙公子学了许多不好的毛病。简直是怎么看怎么讨厌,故而常讥讽他是“无事忙”、“富贵闲人”,内含褒贬。
后来宝钗明白了自己心意,对宝玉更加矛盾起来。一方面羡慕他和林黛玉自小生活在一处,感情亲厚非比寻常,黛玉的一颦一笑,他尽能猜得缘故,便是黛玉一时恼了他,他也有做小伏低,将黛玉哄得重新回转的本事。一方面,宝钗又有些暗恨他是个男子,有光明正大喜欢黛玉的资格,不似自己这般,明明满腔心事,却无从说出口,反被黛玉听了贾母等人的话,误会自己藏奸。
其后造化弄人,黛玉早夭,宝玉和宝钗不得已结为夫妻。若是旁人,见宝钗这般美貌佳人,便是心中有情谊深厚的结发妻子、不思量自难忘的梦中情人,也不会误了他们在新婚之夜面无愧色地行敦伦之礼,大义凛然地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宝玉却不然。他从来不曾勉强过宝钗。两人哪怕是同床之时,却也清清白白。看在别人眼中,宝玉或许是有些痴气,而在宝钗眼里,宝玉此时却迂腐得近似于正人君子了。
因了这些念头,尽管这辈子宝玉和黛玉即将毫无阻碍地共结连理,宝钗却也恨不起宝玉来。此时她见宝玉正在贴着黛玉陪小心,表兄妹两个有说有笑,便欲悄悄走开,突然就听得黛玉扬声说道:“宝姐姐,你惹了人,就想悄悄溜走吗?天底下哪里有这等美事?”
宝钗只得站住。
宝玉看了看宝钗,看了看黛玉,只觉得颇为尴尬,想了一回,提议道:“妹妹怕是风迷了眼睛,这妆却是花了。怡红院就在附近,不若两位一起随我去理一回妆,如何?”
黛玉闻言,看了宝钗一眼,见她并无反对的意思,遂笑道:“也罢。此事原是宝姐姐的不是。便请宝姐姐服侍我一遭,与我理一回妆吧。”
宝钗欲要推辞时,却满心愧疚不好推测,况且又有贾宝玉从旁推波助澜,便顺水推舟了。
待到进了怡红院,袭人先迎了上来,见黛玉双眼微红,也不敢细问,匆匆唤人打了温水来。欲要捧着铜盆服侍黛玉时,黛玉向旁边一努嘴道:“让宝姐姐来。”
袭人深感诧异,不敢多言,宝钗闻言笑笑,上前亲与黛玉挽起袖子,卸下腕上环镯之物。猛然闻得一股奇香自黛玉袖中发出,似宝钗这般从不喜花儿粉儿的人,竟会觉得心旷神怡,*蚀骨,心神不由得一荡,所幸无人看见。
宝钗忙从麝月手中接过一条大毛巾,将黛玉衣襟掩了,又将那铜盆捧过,好使黛玉向盆中盥沐。
一时黛玉洗过了脸,宝玉殷勤道:“妹妹的妆奁不在此处,倘若命人唤了紫鹃取来,只恐惊动了老太太,反而不好。不若就在此将就袭人的用用?”
黛玉也知此事不宜闹大,以免给宝钗惹麻烦,又知道袭人乃是宝玉爱妾,虽然没有开过脸,但是两人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亲密,宝玉既然酷爱研制脂粉,袭人所用,自是上品。故而点头应允,又看了一眼宝钗道:“宝姐姐,便就请吧。”
宝钗情知黛玉此时在耍小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深以为可爱,遂走至妆台寻了一圈,却四顾不见粉盒。黛玉不免又嘲道:“宝姐姐整日里是做大事的人,这脂粉小物,又如何在眼睛里。那宣窑瓷盒中的不是?”
宝钗听见时,忙将那宣窑瓷盒揭开,见里头盛着一并排整整十根玉簪花棒,却不知道是作何使用。欲要回头问黛玉时,又怕她嘲笑自己眼拙,故而试探着将那玉簪花棒拈起一根,平倒在掌上,却是上好的紫茉莉花粉,轻白红香不同凡响。忽忆起数年前宝玉曾将这紫茉莉花粉献宝似的给她们姐妹看,想不到宝玉这个研制脂粉的习惯仍为戒掉。只是风水轮流转,前世里她嫁给宝玉当宝二奶奶的时候,一来黛玉早夭,心情抑郁,二来素不爱粉黛,三来贾家已然落魄,竟未用过这等脂粉,故而不通其中关窍。
因有了这一回经历,待到寻不到胭脂时,宝钗便不敢问了。见黛玉似未留意她,在妆台上望了一眼,试探着翻检一回,最后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的胭脂膏子成玫瑰色,又香甜又匀净,忙拔下头上簪子来,轻轻挑了一些,拍在手上,为黛玉抹唇涂腮。
宝钗虽不喜装扮,但好歹是为了宫选准备过一回的,这服侍人理妆的工夫自然也是炉火纯青。黛玉先前还有暇讥讽几句,待到后头,却是满颊红晕,深深低下头去,露出粉白一段脖颈,竟是什么都不说了。
袭人、麝月等丫鬟早就被宝玉赶出房去。此时宝玉瞅着这一副光景,不觉呆住了。
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甚是怪异。
宝钗不得已轻咳了一声,勉强笑着问宝玉道:“怎地傻愣愣看着我们不说话?可是又犯了什么痴病不成?”
她这么一问,连宝玉的脸也红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宝钗更觉尴尬,思来想去,最后来了一句道:“老太太那里席还未曾撤去呢。咱们离席了这么久,总要有个说法才好。”遂向宝玉黛玉两人辞别,竟是匆匆回藕香榭去了。
这边黛玉才慢慢回过神来,呆呆望着宝钗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幽幽一声叹息。
宝玉听着那一声叹息,便如有什么在挠他心窝一般,奇痒难耐,思来想去,到底抑制不住好奇,遂斟酌了一回,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林妹妹,整日里人家都说你最通旧时典故,我倒有个典故要请教你一番。”
黛玉正神思不属间,忽听宝玉如此发问,便知必有缘故,定了定神,道:“你且问来。”
宝玉便道:“昔年东汉梁鸿孟光,举案齐眉,一时传成佳话。方才看宝姐姐为你捧盆理妆,不知道怎得,竟想起这里头的缘故。故而还要请教妹妹一句,这孟光接了梁鸿案,究竟是几时接下的呢?”
林黛玉听了笑骂道:“这虽是东汉时候的典故不假,却是别人化用过的句子……你欺负我不知道不成?”
原来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典故,被用于《西厢记》一戏文之中。因那戏文辞藻华丽,余香满口,便是王孙公子、贵族小姐,也多有偷偷拿了看的。黛玉也是在宝钗的侍女莺儿处得到的戏本子。黛玉记忆力超群,宝玉这般问,自然晓得他是看过西厢了,只是自己却不好明白问出来,以免误传出去,连累了莺儿。
故而黛玉只得硬生生止住话头,改口说道:“想来你是偷听到我们先前所说之话了。这又有什么好猜疑的。你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宝玉自幼仰慕黛玉,一直以黛玉为未来妻子。他也自以为同黛玉之情谊,无人可及。然而这日他看到黛玉和宝钗相处之情,难免心生疑惑,思前想后,终于出言发问。在发问之前,他心中还抱了写万一的侥幸念头,想不到黛玉的勇敢坦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只看到妹妹你一片执着之情,奈何宝姐姐却暧昧不明,语焉不详。”宝玉很是失望地说道,“你……你到底心里是个怎样的章程?”
黛玉摇头不答。宝玉不敢逼迫太甚,先命袭人去暗中知会王熙凤和鸳鸯,讲明黛玉因身体怯弱,回房休息之事,又亲自送黛玉回潇湘馆去了。折返之时,见潇湘馆风吹竹动,心境却不若从前甜蜜。
他原以为他和黛玉的感情无人能及,自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姻缘,又因薛家推行过金玉良缘,还疑心过宝钗也暗中高看他一眼。不想两人竟齐齐越过他去,实在叫人酸楚难言。
宝钗回到席间,螃蟹宴尚未散去。贾母正一脸大惊小怪地问道:“宝玉和林丫头哪里去了?”
宝钗正要为两人掩饰间,突然袭人走上来说道:“林姑娘身体不适,宝二爷已先送她回潇湘馆歇息去了,特来跟老太太告假。”
贾母是有意将宝玉黛玉凑成一对的,听两人亲密和睦至此,心中欢喜,又恐姚静等外人听了心有疑虑,还忙不迭跟姚静说道:“我这两个孙子外孙女,自幼一道长大,感情是极深厚的。可惜我这外孙女,生来身体怯弱,便是连先生妙手,一时也难以调理。一年之中倒要病了半年去。如今她定然是撑不住,故而先回房休息去了,还望姚先生莫怪。”
姚静素来仰慕黛玉,又岂会怪罪的?只是心中仍然挂念着宝钗和黛玉的事情,待到宴罢,就和孙穆一起到宝钗房中小坐,逼问她道:“你且要同我发个誓罢。若是林姑娘她倾心贾宝玉,不许你从中捣乱。”
孙穆皱眉道:“静儿,不得无礼。”
宝钗忙阻拦:“姚先生说的有理。想来元春娘娘的赐婚,再迟些日子就要到了。我早就下定决心,将这一片心思藏在心底。”
孙穆掩面叹息。这是宝钗早就同她说过的。她亦认为深有道理。故而并不相劝,只是问道:“既是如此,你意欲如何?”
正在这时,外面莺儿连招呼也不打,匆匆推门而入道:“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太太遣了官媒来,说要相看姑娘,给姑娘说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