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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听了若有所思,正迟疑间,就听得无依又道:“你既然说一门心思想寻什么好医生,进宫给两位圣人看病,难道是手头有什么好医生等着推荐不成?我跟你说,这里头的关碍非小,成固然鸡犬升天,若是稍有不慎,连你的身家性命都没了呢,又怎是好顽的。”说话里颇有几分老气横秋的样子。
宝钗见她小小年纪,竟有这种见识,比许多活了一大把年纪却毫无主见、哭哭啼啼只晓得依靠男人的妇人强了许多,不免心中又是感叹又是惊讶。不过感叹归感叹,因先前无依已经是表明了身份,说自家常年和天理教暴徒呆在一道,宝钗不知其好歹,又怎敢将心中的打算合盘抛出,故而只是沉吟,又规劝无依道:“你本是好人家的儿女,何苦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无依冷笑道:“最烦你们这些人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装模作样。”又道:“那群乌合之众占山为王,整日心心念着怎么杀入皇宫当皇帝,我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好笑,这么大一个国家,若交由这些泥腿子治理,还不定成什么鬼样子。眼看他们一脸的晦气相,我何等样人,又怎会跟他们共流合污。只是那个老道姑,却着实是有几分本事的。我纵要和他们划清界限间,也要先把老道姑的本事学到手再说。”
宝钗见无依执意如此,心中深感无奈,却也无言以对,暗道:无依是因父母打骂就能毅然决然跟着老道姑闯荡天涯的性子,又怎会轻易听自己规劝。正无言间,突然又听见无依如同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常言说得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当年既是帮过我,我少不得冒些风险,也帮你一回。我且去了,你在此听好消息吧。”宝钗莫名其妙间,无依已经是推开窗户,依原路离开了。
过了片刻莺儿捧了黄柏煎汤进来,因见风从后面吹来,快步走过去看,惊叫道:“怎地窗户大开,难道竟是遭了贼不成?”
宝钗生怕她这般嚷嚷,惊扰了贾家的家丁,反害了无依,忙喝止她,心中却无不寥落地想着,国之将乱,只怕路上已是盗贼横行了。
宝钗把无依说的话当笑话来看,私心也未指望她一个半大孩子能在长公主当红的大侍女面前说上什么话。谁知又过了两日,那公主家的长史官就来寻宝钗,因宝钗病势好转,也不好拿这个推脱,忙不迭地换了衣裳,跟着过去了。
等到了公主府,却不见韩奇和王家公子,正纳闷间,就听得那长公主劈头问道:“你前些时候说你认识一个女医生,手段甚是了得,可否让我见一见?”宝钗稍一犹豫,长公主就急着说道:“宝钗,你却不知,宫中皇太妃娘娘病势转危。长此以往,本宫只怕在宫中连个说话主事的人都没有了。眼下说不得,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宝钗暗暗无语。看样子宫中皇太妃娘娘的病情是不大好,急得长公主连“死”这种忌讳的话都说出来了。不过皇太妃娘娘的病情反复了这许多时日,长公主一直犹犹豫豫,如今却痛下决心,难道无依那半大孩子果然在中出了一份力不成?
只是皇太妃娘娘病情稳定时,宝钗还有意引荐姚静进宫,谋求个富贵前程,此时打听得凶险,自己却又犹豫了。须知进宫诊病,成则是鸡犬升天,败则是株连众人,那姚静是个不分轻重的,听了消息固然跃跃欲试,雄心勃勃,宝钗却不想她遭罪。姚静却道无碍,胆识颇壮,宝钗和孙穆都劝她不得,道了句富贵险中求,大胆进了宫中,一连诊治了十数日,那皇太妃娘娘虽不见好,却也未见病情恶化。
孙穆在家中接连盼了十数日,每日里烧香拜佛,苦求姚静平安,自不必说。忽有一日一个内监自言奉了皇太妃娘娘的口谕,前来接孙穆进宫,饶是孙穆在深宫摸爬滚打过十几年的人物,也不免吓得战战兢兢,急急梳洗换了衣裳赶去拜见时,却见姚静一脸喜色,侍立于皇太妃娘娘榻前,见孙穆来了,忙过去拉她的手,口中称这是她的金兰姐妹,如何如何。皇太妃娘娘病势转轻,正是心怀大悦之际,孙穆便趁机把自己和姚静不欲嫁人,只恐将来没有庇护之情说了一遍,太妃娘娘大为悲悯,许诺说过些日子会同两位圣人请旨,给她们指下一处宅邸安置。
这原本也是孙穆和宝钗合计了许久的意思。贸然说什么女儿谷,非但离经叛道,更是有聚众滋事之嫌,唯恐朝廷听了不安。如今只求皇太妃娘娘指下一块宅邸来,通情达理,料想朝廷不至于拒绝。从此女儿家也算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地痞流氓不至于滋扰,其余诸事大可从长计议。
此后姚静和孙穆皆在宫中,衣不解带服侍皇太妃娘娘起居,战战兢兢,只待皇太妃娘娘身体有所起色,便一圆女儿谷之夙愿。宝钗日日忙于经营生意之道,还要应付薛姨妈层出不穷的媒人滋扰。
所幸那京城的官媒尚有几分良心在,又或者思忖宝钗绝非池中之物,怕她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报复了去,不敢太过折辱,给说合的婚事多半还是在门当户对的范畴之中。只是薛姨妈却不知道在顾虑什么,一味推辞,这婚事也就一拖再拖。渐渐,也就没有媒人愿意揽这苦差事了。
官媒对薛家多有怨言,虽不敢刻意作践宝钗,但是薛家还有一位大少爷等着娶亲不是?薛呆霸王原本名声就不甚好听,少有好人家的女孩愿意嫁他的,再经众官媒刻意报复,说亲的人家越发不堪了。
薛姨妈听了自是不中意,那官媒却笑吟吟地劝她:“常言道高门嫁女,低户娶媳。这家的女孩也算是大家出身,如今虽然没落了,但从小的教养是不差什么的。纵然家里贫苦些,但府上使银子帮衬几个,不就都有了吗?”
又或者道:“这家的女孩样样都好,只是模样略差些。常言道贤妻美妾,这模样虽次了一些,却也没什么的。”
薛姨妈耳根软,起初听了还有所意动,结果暗中另寻了人打听,才知道那些官媒是变着法子坑她,给相看的女孩儿不是相貌不够周正,歪瓜裂枣,根本带不出去,便是家中欠了高额印子钱,等着卖女儿还债的。薛姨妈心疼儿子兼贪财小气,岂愿意同这等人家结亲?
薛姨妈心中不爽,就又将宝钗好生埋怨了一回,说宝钗若没有为一己之私,放走香菱,如今又是如何一副光景。宝钗听她埋怨多了,渐渐心也冷了,倒不像先前那般难过,只是晨昏定省,略尽身为女儿的本分,面上恭谨罢了。至于她絮絮叨叨抱怨的那些东西,宝钗明知夏虫不可以语冰,只是老人家糊涂的一点私心,又何曾认真同她计较?
这般又过了几日,茜雪突然从外间过来,满眼泪水,见了宝钗二话不说,就跪在底下抹眼泪。茜雪是贾母一手□□出来的,素来沉稳,从未这般光景过。宝钗见状也是大吃一惊,起初还以为是陈小三欺负她了,她来寻自己做主,仔细问话时,方知道是生意上头的事。
薛家的那家绸缎庄,自交到宝钗手中管之后,宝钗就将这铺子托给了陈小三。起初陈小三生意上头的事一概不知,她凡事都要过问,甚是辛苦,后来陈小三渐渐上手了,她也就逐步放开手去,只是年中年末查一查账目,将经营事务全部交给陈小三处理。
陈小三一直做得甚好,一开始这绸缎庄只是贩卖江南的绸缎,后来又加了蜀锦等买卖,陈小三又是个肯动脑筋的,一来交好京城的众工匠绣娘,二来暗地收罗闺阁小姐的绣品寄卖,竟是有声有色,俨然有成为京城第一绸缎庄的架势。就连茜雪嫁了陈小三成了管家娘子,说起这生意上头的事,也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岂料树大招风,绸缎庄虽是薛家的产业,有皇亲国戚贾家、九省统制王家以及长公主殿下做背景,依旧有人肆意挑事,寻上门来,三言两语,非要绸缎庄奉出一件“慧纹”的绣品不可。陈小三欲要推辞时,那人却言道是忠顺王爷门下,富贵凌人,得罪不得。这般硬着头皮揽了下来,陈小三苦苦思忖了三天三夜,却去哪里寻一件“慧纹”的绣品?他情知他处事不谨慎,给宝钗惹来了麻烦,一时之间,寻死的心都有了。茜雪一问之下,知道此事绝不是她夫妇二人能揽下的,匆匆前来禀报宝钗。
茜雪跪在地上哭诉道:“奴婢夫妇固然该死,但凡事总要有始有终。奴婢夫妇粉身碎骨,固然事小,但若因此连累了姑娘和薛家,岂不是越发死有余辜了?故而厚着脸皮来求姑娘,想来姑娘神通广大,和姚先生知会一声,再走一走长公主府的门路,兴许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