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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选择遗忘,只不过因为不愿意想起而已。
然而那一时间,所有人都已经慌乱成一团。
无论是身为东道主的侯家夫人小姐,还是前来赏花的各家贵女,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特别是她们听说林黛玉体弱多病以后,心中越发担忧。时下无论做什么事,都讲究一个好意头。若是林黛玉果真在宴席上出什么事情,她们也会觉得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是急怒攻心,一下子气晕过去了。”宴席之上,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姚静自然而然地成为黛玉的主治医师。
众人七手八脚,将黛玉抬进花园一旁的小阁楼。姚静凝神静气,闭着眼睛开始为黛玉诊脉。她起初是颇为慌乱,对宝钗颇为气愤的,然而,她为黛玉诊脉之后,心中却开始有些异样的感觉。她觉得怪异无比,神色古怪地向着宝钗看了一眼。
“你真是厉害,我只听说过有人能将林妹妹气哭,把她直接气晕过去的,你是第一个。”姚静啧啧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前那么疼爱怜惜黛玉,如今却对黛玉是否能安然醒来漠不关心。
但是这也是宝钗的幸运。以从前姚静对宝钗的观感以及对黛玉的怜惜,出了这种事情,宝钗毫无疑问会被黑到死。哪怕她想为黛玉做什么,或者想安安静静守在黛玉身边等她醒来,只怕都会被打上不怀好意、伺机谋财害命的嫌疑烙印,被姚静赶得要多远有多远吧。
“病人需要静养。”姚静大声宣布道,将所有人赶出阁楼,却把宝钗留在了那里。
“你就待在这里,好生照顾她,将功赎罪吧。”姚静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地说道,“明知道她会在重阳被赐婚,你还在诗里盼望重阳节。你是有多怕她赖上你,不肯嫁人?别说是林妹妹那样的水晶人,便是我,恐怕也要被你气得七窍生烟了。”
宝钗是真的没想到这一层。那是她上辈子写就的菊花诗,胡乱拿来凑数而已,谁料到会偏偏同黛玉被赐婚之事暗合?但是她对姚静没有解释一句话,她根本没心情解释。她的心里充满了自责。
孙穆轻轻拉了姚静一下,两人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寂静一片,宝钗守在床前,望着黛玉的模样。黛玉双目紧闭,鼻息平缓,眉头之间却轻轻蹙着,仿佛有什么愁绪化解不开的时候。
宝钗突然间就想起了前世里第一次见到黛玉。事先王夫人就同薛姨妈微微透过意思,说贾府里住着宝玉姑母家的女儿,整个人纤弱又娇气,说不得碰不得,让人看了就烦躁。王夫人又说极喜欢宝钗这样的孩子,看着稳重,让人放心。
然后宝钗就见到了黛玉。不过初冬的天气,宝钗只穿着夹袄,黛玉却已经将自己整个裹在了鹤氅里,手里还捧着手炉。
仙鹤给人的形象是清冷孤高的,黛玉也是如此,静静地转头过来看宝钗,目光冰冷地一瞥,疲倦中带着防备,疏离中又带着探究。
然而宝钗注意到,黛玉小小年纪,眉头却是微微蹙起的,让人不禁怜惜,想替她把眉头抚平,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烦心的事情,竟然会如此忧郁。
后来宝钗渐渐知道了黛玉忧郁的原因。因为宝玉和黛玉吵架时候,总威胁说要摔了那块玉;因为花儿谢了鸟儿飞走了;因为贾府里的奴仆私下里说了什么不那么尊重她的话了;因为贾母在她面前夸奖别人了……
然而黛玉却又是活泼的。她会在王夫人筹谋金玉良缘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用言语回击;她会跟小丫头们开无伤大雅的俏皮玩笑;她会对一切新生事物充满了好奇,拥有探究的欲.望……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宝钗明明知道,王夫人和自家母亲薛姨妈正在筹谋金玉良缘,甚至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排斥嫁给宝玉。这样的话,宝钗和黛玉是毫无疑问的情敌。然而她总是情不自禁地留意和关注黛玉,她想知道黛玉在忙些什么,想些什么,她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例如说,对才华和诗文的看法。
曾经,宝钗是一个坚定的务实主义者,因此尽管她内心颇为热爱诗文,那些书卷里的锦绣华章,却固执地将这种喜爱藏起来。就连元春省亲之时,诸姐妹都要做一首应制诗,宝钗的第一反应不是趁机大展才华,而是守拙,不出错。所以宝钗不会替宝玉捉刀,做什么《杏帘在望》,却会好心地提醒他,元春娘娘不喜欢红香绿玉,教他改成绿蜡。
但是因为黛玉,宝钗终于慢慢改变了。香菱一直对诗文有一种谜之喜爱,但是宝钗觉得香菱学那东西对香菱自身没有好处,所以没有教过她。但在她会指点香菱去求黛玉。接连三首吟月诗,香菱的诗歌造诣飞速提高着,同时她也成为宝钗和黛玉思维碰撞的桥梁。
宝钗渐渐地开始看重诗社里的排名,她近似幼稚地用这种方式吸引着黛玉的关注。她开始苦心孤诣,从立意下手,翻做海棠诗和柳絮词,将同样苦心孤诣、以魁首为目标的黛玉盖过。
作为所有人认定的黛玉的情敌,宝钗发现她和黛玉越来越默契。两个人说典故射覆,互相都能接得住招,知道对方在讲什么,说玩笑话取乐时,一个人负责逗乐,一个人负责在后头解释,合作无间。
感情向着不可捉摸的地方发展。宝钗终于借着黛玉说错酒令,当众说了几句《牡丹亭》的机会,向她解释了自己的志趣,又教她每日喝燕窝养身,两人终成金兰姐妹。
可是,那时候的天真期盼,那些因为不够沉稳而导致的美好幻想,最后结局是怎样的呢?宛如怡红院里随随便便就碎掉了的水晶盘玛瑙碗,掉了一地的渣子,令人心灰意懒,挫败得简直不想去提起。
“你……你实在是太过多疑了。”宝钗坐在黛玉旁边,看着昏迷不醒、眉头轻蹙的黛玉,喃喃说道。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这两句难道不是在说我对你的思念?”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我的思念了无痕迹,然为伊消得人憔悴,一片相思全在梦中。”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难道不是说,我因对你的心思困守孤城,进退两难?”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这两句也不过是在说,重阳你大喜的日子,贾府中人都会感到欣慰,又有谁会顾惜我的遭遇呢?”
宝钗向着黛玉的耳边说道。若是黛玉醒着的时候,她断然说不出这般话来,她会觉得尴尬而无地自容。但是黛玉现在昏迷不醒,一切却显得自然而然了。
这样昏迷不醒的黛玉,惹人怜惜。宝钗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嫁给冯渊,一点也不想坐视黛玉和宝玉永结连理。她四顾无人,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起初只是细微的小火苗,渐渐地越来越大,终成燎原之势。
“你还不醒吗?……若你再不醒来,就别怪我唐突了。”宝钗喃喃说道。然后,她看着黛玉苍白如玉的脸颊,小巧稚嫩的唇,目光流连,犹豫半晌,最后在黛玉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然而那一刹那,宝钗万万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黛玉长睫微颤,就在宝钗吻向黛玉的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宝钗看着黛玉,只觉得尴尬无比,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方才你在我耳边,絮絮叨叨都在聒噪些什么?”黛玉微笑着问道。她微笑的时候,眉目含情,宛如清澈的湖水上那一抹潋滟的波光,又如同拂晓时岸边随风摇摆的那一株杨柳。
此时此刻。小楼外。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林妹妹这次是没救了。”姚静语气欢快地向着孙穆解释道。
“什么?你说我为什么不告诉宝钗实话?我就是故意让她着急着急。你难道没看到她有多可恶?态度实在太差了。她着急了,愧疚了,说不定林妹妹就心软了,就此醒来也未可知。”姚静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开脱。
“不不不,林妹妹没有装病。她方才是真的晕过去了。然而气急攻心这种事情,你也知道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也奇怪,她这么一晕,我替她诊脉的时候,倒觉得她的脉息比从前洪大了不少。她那不足之症,倒似有了几分治愈的希望。”姚静想起曾经困扰了她许多时日的不足之症,竟然莫名其妙有治愈的希望,一时之间,神情颇为微妙。
“我当然知道她醒了。我是什么人?如果我真的着急的话,就会使出金针刺穴的独门绝技了。那个时候才真正是折腾人呢。现在多好,把宝钗留在她身边忏悔,什么时候忏悔够了,什么时候也就皆大欢喜了。”姚静最后一摊双手,满脸无辜。
孙穆最后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姚静,她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是,朝廷的赐婚要怎么办?”孙穆神情忧郁地说道,一脸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