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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穆见姚静只顾得高兴,冷不丁泼冷水说:“你且别先忙着高兴,此事说来容易,倘若要做成时,少说也要两三年的工夫,等到三年五载,方成气候,如今还早着呢。”又问宝钗道:“你先前说那海运之事,虽然长公主执意退伙,你却仍有别的法子,不如说说看。”
宝钗点头道:“正是。姚先生既然有壮志豪情,想救拔情天孽海之中的无辜女儿家,我别无是处,惟有这经营上头,倒还有几分小聪明,少不得竭尽全力筹划着。如今我想着,若依了姚先生先前的想法,只怕咱们这女儿谷之中用钱之处甚多,粗略一算,没有几万两银子,决计难成绵绵不息、周而复始的规模。这还未算被官府衙门打秋风的那份,若他们以为此间有利可图,赶来盘剥,便是再多及万两银子也是不够用的。少不得都得预备着。难得海运来钱快,既是做了几铺这样的生意,有了些同官府衙门打交道的经验,少不得硬着头皮再做几回,便是日后造房子买地,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姚静听见她说怕被官府衙门以为其中有利可图,赶来盘剥,不免大大不以为然,道:“这个你放心。如今皇太妃娘娘视我如同自家女儿一般,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往咱们头上动土?”
宝钗不答,同孙穆对望一眼,两人皆知皇太妃娘娘对姚静的看重,不过是因为她救了她一命罢了。天家的事情,雷霆雨露皆是恩泽,此时皇太妃娘娘待姚静好,可过几日翻脸了,又该如何?况且皇太妃娘娘不过是个老太妃,仗着今上以孝治国,有那么几分脸面,如今也已经有了春秋,便是宫里突然传出来什么消息说她薨了,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故而当居安思危,不要把宝都押在皇太妃娘娘对姚静的看重上。
当下孙穆便笑道:“静儿,这就是你不知事了。宝钗这是为你好,不想你肩上的担子太重。这是她一番好意,连我在旁边看了,都深感她想的周到细致,恨不得代你好好谢谢她这番体恤的意思。怎么你偏不知?”转身向宝钗道:“你这孩子,总是想得这般细致。只是这样一来,你肩头的担子可就更重了。这些时日发生了不少事,你合该缓上一缓,好好休息休息,何必这么给自己揽事?”
宝钗微笑道:“如此找些事做,只怕心中倒还清净些,不至于胡思乱想。”
她虽然是微笑着说话,神情竭力不露出自怜自伤之意,但是孙穆和姚静两个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连番遭遇,忍不住鼻子一酸,堪堪流下泪来。
孙穆忙咳嗽两声,又往前走两步看墙上的字画,掩饰住面上异样,见那墙上挂着的是一副水墨斑竹图,仔细看落款正是出自宝钗的手笔,忙赞叹了几声,待到想到斑斑泪竹正是林黛玉潇湘馆的指代,一时察觉宝钗除却被薛家逐出之外,更有些伤痛难以向旁人细说,心中越发怜惜。她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初到金陵薛家时候,宝钗不过是扮作童子打扮、扎着总角小辫的一个孩童,长得粉雕玉琢一般,目光清澈,唇边带笑,无忧无虑,再看看她今日这番明明伤心欲绝却面上刻意不露出分毫的形容,心中如同被刀子刮一般难受,不觉间又如宝钗儿时那般搂住她脖子,轻抚她头发说道:“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想哭就哭出来吧。万事有师父呢。”宝钗不防孙穆竟会如此,身子一僵,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不期然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孙穆循声望去,却见姚静一边装腔作势地大声咳嗽,一边恶狠狠地拿眼睛瞪着她,孙穆起初尚未反应过来,待到心中想了这么一回,方领悟到姚静在吃醋,顿时啼笑皆非,正欲训斥她几句,一来怕宝钗面嫩,徒生尴尬,二来看见姚静脸上那一份色厉内荏、怕被人抛弃的惊惶模样,也就不忍说什么了。此时宝钗早顺势从孙穆怀里出来,一抬眼看见桌上有一盏枫露茶,忙走过去端起茶盏,奉于孙穆,口中言道:“秋日里天干物燥,怨不得师父咳嗽不止。这是一盏枫露茶,是茜雪怕我夜里口渴,临走时留给我的。师父也知道这种茶总要泡上几回才显滋味。可巧我这几日怕夜里睡不着,不曾喝过,如今正好请师父润润喉咙。”
孙穆知道宝钗这般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先前的尴尬,心中深赞她行事,顺口夸了几句,接过那枫露茶就要饮时,早有姚静向前走了几步,将那茶盏劈手抢了过去,道:“宝钗你何必厚彼薄此。虽然你师父待你好,可我自从与你冰释前嫌之后,可有半点对不住你。这枫露茶的名声我早听说过了,只是一直无缘亲尝。如今恰逢其会,少不得也要尝尝才好。”
宝钗见她这般说,早会意她又在吃醋,抿嘴笑道:“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了。只是这枫露茶本是个有趣的东西,这么多人惟有茜雪泡得最为出色。如今已是入夜,她一个出了阁的,自然不好深更半夜叫她过来泡茶。况且这个茶急切之间泡了也不好喝。若你不嫌弃我手艺,我先同你泡一杯大红袍,他日再请你喝枫露茶如何?”
姚静摇头道:“何必这么麻烦。左右不过尝个滋味罢了。我喝半盏也就够了。”一边说,一边将那枫露茶喝了小半杯,另外半杯递于孙穆。
孙穆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见姚静眼睛气鼓鼓地瞪着自己,没奈何当着宝钗的面,将那剩下的半杯茶饮了几口。饮罢,将杯子放于一边,缓缓问道:“先前你说你有法子继续做这海运的生意,不知道是走的哪里的门道?不若说来听听。”
宝钗见孙穆和姚静如此恩爱,早看呆了。一时间,她突然想起前世之时,某日她和黛玉同在大观园中,正为了些琐事犯了口角,彼此深疑对方心意,欲要出言试探间,恰逢袭人端了一杯茶过来。宝钗便用这半杯茶同黛玉印证了一回。至今回想起来,往事尚历历在目,那时候她和黛玉都困于深闺之中,虽各有些不凡才华,却只能如同寂寞宫花一般,坐视年华老去,而蹉跎无成。偏生那个时候并不觉得外面的兴衰更替同自家这些女儿家有什么关系,成天听着什么甄家被抄家了,贾雨村升官了,却都觉得遥远无比,同自家毫无关系,每日里只为些眼角眉梢的事情猜疑试探,使些小儿女心性。重生以来,每每想起这段,宝钗曾经悔恨虚度光阴,然而此时偶尔想起来,却觉得苦涩难掩甜蜜,便如同一个人孤身困于迷津渡万仞悬崖之上,手中紧握藤条以求活命,身下悬空,耳边但闻悬崖下波浪翻滚,百鬼夜哭,忽见一只大蟒从旁边游来,蛇信吞吐,目露凶光作欲噬人之状,情势分明已经危急无比,下一瞬要么遭受蛇吻,要么葬身迷津,但那人却公然不顾,见藤条之上几片绿叶青翠可爱,为绿叶之上的露水璀璨如珍珠陶醉不已……恰如同戏文里唱的那般“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又何尝不是一种豁达和物我两忘的心态呢?
孙穆问了一声,见宝钗如痴如呆,迟迟未有回应,只当她被姚静方才的举动气着了,狠狠瞪了姚静一眼,柔声向宝钗说道:“是师父思虑欠妥当了。夜也深了,你也该早些休息了。我这次来,只因白日里你不在时,替你接了一个帖子,夜里突然想起来,怕误了你的事,见你房中还亮着灯,故而送了过来。”
宝钗只见孙穆双唇一张一合,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竟听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直到孙穆将那帖子递了过来,宝钗打开帖子,眼睛定定落在帖子落款上,却如同被人用清风吹了满脸,这才惊醒过来,随即想起了什么,惊喜道:“有了!有了!”
孙穆和姚静都不解其意,问是何事。宝钗方同她们徐徐言道,欲成就海运之事,一来要有经验,这个她们打点过几铺生意,经验是不缺的,二来要有门路,要上头有人。既然长公主殿下执意要退出,想来她府上的事情,都是那小侍女桑落说了算,天理教的人居心叵测,又没见识过什么大场面,欲要游说她时,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了,倒不如趁着此时一并了结了,却也心静。故而宝钗思来想去,若能走北静王的门路,倒是比长公主这边牢靠许多,好歹是有名的贤王,想来知道分寸,不致惹出麻烦来。三来就是这本钱上头的。宝钗她们手头约莫有几万两银子,但如今女儿谷刚刚兴建,正责成贾芸等人四处买房子买地,这一注是省不了的,这本钱上头就有所欠缺。
孙穆听宝钗解释至此,神色古怪望着帖子落款处“槛外人妙玉”几个字:“难道你竟是想从这人身上弄些银子?却不知这槛外人妙玉又是何人?”
宝钗忙将妙玉同姑苏慧娘的干系细细讲与孙穆听了,末了道:“慧纹驰名天下,妙姑虽然遁入空门,手中却珍奇古玩无数,平日里视金钱如粪土。如今她竟同我下了这么个帖子,可见是不把我当寻常闲人一般看待。若能得她恻隐之心,就不愁没银子做本钱了。”
妙玉虽一向性情孤僻,等闲人不如她法眼,却难得对宝钗、黛玉两个另眼相看。前世里宝钗和黛玉曾随贾母陪着刘姥姥游大观园,路过妙玉的居处栊翠庵之时,得妙玉以珍奇茶具和梅花上的雪烹茶款待,知道妙玉家底颇厚。其后闻说贾府抄家之时,官差假公济私,将妙玉的珍藏糟蹋得所剩无几,便是妙玉本人,也被他们平白安了个罪名,好好的清白女儿被好生玷污,深为憾事。
姚静见她说得清清楚楚头头是道,笑着向孙穆道:“瞧瞧你徒弟。不说话时候,活脱脱一个娴静的女儿家,旁人不知道底细的,都觉得做一品夫人、宫廷妃嫔也绰绰有余的,却想不到背地里这般算计人,真真钻到钱眼里去了!”一面说,一面同宝钗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旁边,姚静低声问宝钗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哪里是看中了妙玉的这几两银子,分明是于心不忍,想救她一救。我猜得不错吧?”
宝钗正色道:“也是为了银子,也是为了救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今日留个机缘,日后不定何时受惠呢。再说,天下女儿家多有可怜可敬之处。俗话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倘若都依你,按了一己好恶来,不知道会误了多少人!”
姚静沉默半晌,道:“罢了。先贤有云,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达成最后的胜利,我便信你这回。”
她二人在旁边嘀咕,孙穆分明看见,却故作不知。待到她二人回转,方展颜笑道:“如何,可是有了定计了?”
原来妙玉那帖子却是说自己多日未曾与宝钗相见,十分想念,要约宝钗回栊翠庵下棋。宝钗虽惊诧妙玉竟是如此看重自己,却也不敢怠慢,两日后就去了栊翠庵。栊翠庵在大观园之中,宝钗自离了薛家后,出入不甚方便,但妙玉是王夫人当年亲自下帖子请来的客人,况且贾母明显对她尊敬得很,故而下头一起子势利眼的下人也从来不敢怠慢,如今宝钗凭了这帖子来,没有一个敢拦的。恰逢原先管家的凤姐身体抱恙,王夫人一个人忙不过来托李纨和探春照看着,那看门的婆子回过李纨探春,探春爽快拍了板,竟是连贾母和王夫人都没有禀报,几个婆子在前面带路,宝钗带着小红莺儿悄无声息直向栊翠庵方向走去。
这日妙玉未曾到迎春惜春处下棋,听说宝钗接了帖子前来,十分欢喜,亲自带了婆子丫鬟在栊翠庵大门口候着迎接。分宾主落座,寥寥数语叙过别离之情,妙玉就命人摆上棋盘,宝钗忙说这日并非为了下棋而来,将来意略略这么一说,妙玉一笑,十分高冷道:“且不忙说这个。你且同我下过几盘棋才说。”
宝钗笑着推辞说不擅长这个,妙玉不等她说完,就把眉毛一挑:“都知道薛大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如今你却同我说不擅长,显是有意推辞了。”
宝钗无奈,只得持子先行,以示自己棋力有限之意,接连弈了三局,三盘皆败,胜负只在数目之间。妙玉连胜三局,心中欢喜,面上却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道:“我知道你必然是有意容让。”少顷又道:“这几阵都是险极,你我胜负只在毫末之间。想是你一心想着别的事情,疏忽少许的缘故。”心中却觉得宝钗是果然不如她了。
宝钗见妙玉十分欢喜,这才趁机把海运生意的事情讲了。果然不出宝钗所料,那妙玉平时何等高傲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听到金银等俗物都要嚷着洗耳的,宝钗这番话自然大不中听,皱眉道:“我一个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日常斋饭茶水,也自有人供应,便是要为菩萨重塑金身,依了例也自可化缘去,要那许多银子作甚?”
宝钗忙将香菱、智能儿等人的事情说了,又说姚先生有大慈悲之心,欲要兴建女儿谷,“使天下女儿少有所养,老有所依,不至受饥饿贫寒之苦”,妙玉听了只管冷笑道:“你平日是何等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反而糊涂了。这套说辞是那些乱臣贼子们用惯了的。那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流民乱党,什么白莲教天理教的,个个都是这般说辞。难道你竟也被他们蛊惑了不成?这等事情做出来,像极了聚众滋事,少不得被朝廷猜疑的,官府岂能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