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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离开的那天,白然带着一个保姆来给毛头收拾东西。
其实毛头的东西本来也就不多,床铺上面的被子都不要了,白然只是简单地给毛头收拾了一下洗漱的用具和食盒。估计是因为回了家之后,白然懒得给毛头买新的,所以直接就把这些东西收拾走。
毛头穿上一件卡其色的毛衣和秋裤,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棉袄,猕猴桃一样的小脑袋包在一个绵帽子里。他的眼神和态度安详,好像一个不曾经历过磨难的孩子。
我和其他的朋友们全部配合地站在一旁的角落里,用野兽一般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而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身边的朋友们,全部都变成了传说中的正常人。
白然把东西零零碎碎地收拾到一个带来的手提包里面,转身递给身边的保姆,两个人低头说了几句话,保姆便提着包走了出去,临走之前,我看见那保姆怯生生的目光从我们身上一扫而过。
那种看着异类的眼光,真是令人作呕。
白然把床铺细致地打理好,又用手扯了扯自己刚刚因为弯腰而卷起来的衣角。她依旧穿着那件粉红色的套装,只不过跟上次比起来,她的气色要好得多。她走到毛头身边,把毛头如同一件衣服般利落地架起来“来,爷爷,我们回家了。”
毛头跟着白然起身,脚步却不动。白然愣了愣,她尴尬地看向我们,突然又想起,我们是绝对不会让她感到难堪的对象,而且现在牛护士不在,她便不耐烦地狠狠扯了扯毛头“走啦!让你走还不走?”
毛头看了眼身边有些生气的白然,突然就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里给抽了出来。他的嘴紧紧地抿起来,心里面像是憋了无数尖叫声。
刹时间,我的脑中,又一次幽幽地响起那一句句‘不孝啊!啊!啊!’
白然没有想到毛头会这样,突然惧了一下。但是她的脸上依旧绷着玫瑰花般的笑容,如同一个乖巧的晚辈般劝诱毛头“爷爷,你不要闹了,我们回家了,好了好了,我们回家了。”白然说着,上去就要抓毛头的手。
毛头有意识的抗拒着,一个不小心便跌倒在了地上。我身子一挺,在跨出步子的瞬间,被345又一次抢了先。
345颠着自己肥胖的身体跑过去,第一次为了食物以外的东西有了情绪“爷爷,爷爷。”
毛头的眼眶一湿,也不顾345一身混合的臭气,上去就把345的小胖手给握住了。他决绝地绷紧了自己的神经,突然对白然说“我不要离开这里,我不要。”
白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恶狠狠地白了一眼345,上去试探性地推了一把345,又嫌弃地收回了手“爷爷,你不要疯了,你跟我回去吧,回去我好好照顾你,这个地方根本就不能住人,我带你走吧!”
听到这里我皱了皱眉,对这个叫白然的女人,产生了发自内心深处的讨厌。这个地方,这个我从小到大生活地好好的地方,怎么就不能住人了?我不是一直都生活在这里吗?我不是个人吗?
毛头摇摇头,他抬头护着345,对着白然忧心地叹了口气“我不想走,你也不用再来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下去吧。”
白然不耐烦地把手插在胸前,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爷爷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上次不是说过,我早知道的话,早就把你接回去了,你就跟我走吧,跟我回去,我好好照顾你。”
毛头又一次摇摇头。我知道,他此刻肯定跟我想的一样。他绝对不相信,白然把自己带出精神病院,自己的日子会好过。
记得昨天晚上在图书馆,424和我在看书的间隙聊起白然这个女人,424的评价冷漠又无情“她那样的女人,我见得很多,以前在上课的时候,教授跟我们研究过,这类女人的情感处于40以下,长期受到社会不公正的待遇,心理处于半扭曲状态,偶尔会有情感波动,但是常态还是麻木的。这些人并不能说他们病态,他们只是自私自利,而这,正是人类的本性与天性缺乏。”
虽然424的话我听得不太懂,什么教授啊,什么半扭曲的,我全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从424的表情我知道,424和我一样肯定,白然这个扭曲的女人,不会让毛头过的好。
无形的尴尬在整个充斥着臭气的院房里面蔓延着,周遭除了白然这个扭曲的女人,全部都是精神病院或真疯或假疯的病人。最后的最后,白然绷紧的那根神经,终于还是被我们这些病态的眼神给激地爆发。她上去疯子一样把345扯起,像是踢一个皮球一样把对方踢到一边,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力量,直直就把毛头给抓了起来,然后对着毛头的脸狠狠地给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
毛头的脸上没有泛出任何颜色,但是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看起来脆弱极了。那些曾经也许有过的期盼,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白然如同一个疯子般拉扯着毛头,心急火燎地督促着“你闹什么闹?赶紧跟我回家,在外面丢了这么多年的人,还不够吗?”
毛头任凭白然把自己拉扯到门外,又被狠狠地推出了院房的门口。我和朋友们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什么动作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只是这么呆呆地看着。
在那个瞬间,我听见345的哭泣声,听见毛头的叹息声,听见白然拉扯着毛头渐行渐远的叫骂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本来有能力上去打一顿白然的,可是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没做。
我突然想起地下图书馆,想起在名著的那一格子里面有一本书叫《高老头》,是一个叫巴尔扎克的外国人写的。上面说的就是一个叫高老头的有钱人,为了自己的女儿们付出了所有,可是等到自己没有钱了,被榨光了之后,女儿们连他临死之前都懒得见一面。
我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毛头穿着一身傻乎乎的英伦贵族的衣裳,优哉游哉地坐在一个叫做王位的东西上面,然后在白然一点点把他身上的最后一个珠宝偷走之后,毛头便被白然赶下了王座。
而或许,在常人眼中没有正常行为能力的毛头,连坐王位的机会都没有。在政府和相关部门的眼中,他就只是一个道具,一个可以让白然得到钱财的道具。而在家里,在只有白然和毛头的那个房间里面,毛头会过上好日子吗?
我摇摇头,内心里已经把上面的问题否决掉了。毛头以后的日子,和白然在一起的日子,不会是什么令人钦羡的生活的。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白然需要毛头活着,那样她才会有钱,所以她不会让毛头死,绝对不会。
可是,试想一下,如果白然日后遇到了一个有钱人,一个喜欢她的有钱人,她有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她是会把毛头送回来,还是···让他死了一了百了?
可怜的毛头,他在进入精神病院之前没有得到想要的晚年生活,现在一样得不到。他虽然没有死,但是却比那个叫高老头的可怜人还要可怜。而我,我如同那个书里面旁观的青年人一样为毛头感到可惜,感到心酸,尽管,那个时候,我还不能清楚地把自己心里面那浓浓的感伤表达出来。
等到精神病院里面彻底没有了毛头的身影,我一个人坐在床铺上,突然都觉得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失去了一种声音,一种毛头创造出来的尖利叫声,失去了···原有的和谐。
现在,整个院房里面,就只有古丽的盈盈哭泣声,时而细听,也许会听见231在地上创造345的食物的声音,如果再细听,我就会听见,117缩在角落里,对着电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鬼话。
345的心情像是小孩子一样,在毛头离开了半个小时之后便收复了心伤。她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眼泪,如同一头嗅觉灵敏的小胖狗一样,继续匍匐在地面上寻找食物。
我闭上眼睛,整个人如同参禅一样坐在床铺上,就这么一直坐到了晚上。
月光射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往年这个时候,屋子里面应该有暖气的,可是现在,也许是因为永远也打理不清的231的粪便吧,牛护士觉得开了暖气之后味道会更加的重,所以即便房子里面已经凉的彻骨,暖气还是没有开。
我实在受不住,把黄色的棉袄紧紧套在自己的身上,轻轻地下了床。在房间里面焦躁地走了几圈,我终于还是打开门,去了地下室。
自从图书馆出了韩医生的事故之后,我好久好久都没有来过这里。
我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木门前,好像又一次闻到了那股血腥味。
推开面前的门,走下长长的阶梯,我拉了拉面前的铁门。奇怪的是,竟然没有被锁起来。
我打开门,看见里面的一切,还都是那天的样子,血污了一地,绛红绛红地渗入石灰地表,现在已经看不出是血迹了。中央有个白色粉笔画出的图样,大概是韩医生肥胖身体的轮廓。我走进去,越过面前被围着的现场,走到身后的书架上,眼角轻轻一瞥,很轻易地找到了那本《高老头》。
坐在冰凉的地上,我刚刚翻开《高老头》的第一页,424便走了进来。他看着我,一脸的平静淡定,好像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走到我的身边坐下,顺手从书架上面拿起那本他看到一半的《百年孤独》,和我一起低下头看书。
时间定格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安静地迟疑好久,424突然抬头看着前方,对我说了句“你听说了吗?韩医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