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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棠走进齐菲居住的小区。
这是一个典型的刚需盘,全部是紧凑户型,力求在小空间里尽可能的塞下更多居民。一到晚上,密密麻麻的窗户亮起灯,就像满负荷运转的大型服务器。楼下有散步的,遛狗的,带孩子玩的,下班回家的,出门享受夜生活的,人来人往,草皮都被踏出几条小路,路边竖着的“爱护草坪”的牌子形同虚设。
拥挤吵闹,但宋棠却莫名的舒了一口气。
或许这才是她的世界,那个高雅却压抑,信奉权势金钱却爱做姿态的所谓上流社会,根本不适合她。
她踏进单元门,按了楼层的按钮。一共三十三层,齐菲住在三十楼,电梯上行花了不少时间,同电梯的人陆陆续续下去,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黑漆漆的楼道,而不是她住的那所电梯直接入户的豪华公寓的玄关。
声控灯不大灵敏了,宋棠跺脚拍手,弄出大声音,楼道才亮起来。但她来不起松口气就呆了——齐菲家门口蜷缩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散发着浓重酒气和呕吐物的臭味。那人睁开眼睛,醉意朦胧的瞄了瞄她,忽然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她这里扑:“老婆我们不要离婚……让我回家……”
宋棠吓得转身就跑,幸好醉酒的人行动不快,而她平时一直穿方便走路的平底鞋,没有被那人抓住。她从安全通道飞速往下跑了几层,听见楼道里有说话声,连忙奔出去,对等电梯的人说明情况。
那几人马上给物管打电话,五分钟之后就来了几个人,把那个醉汉控制住。那人醉得狠了,问话问不清楚,只翻来覆去的嘶吼“不离婚”,最后只能报警。
闹出的动静不小,好些住在这几层的业主都过来看热闹。有人拍照发业主群,群里一片哗然,有人立刻转发朋友圈,微博,并加上“小区混进陌生醉鬼,我们的安全能不能得到保障”“独身美女险遭暴力”之类的惊悚标题。
这种话题本就吸睛,很快被转发开来,大v们也凑起热闹,流量顿时爆炸,一个小时之内就爬上了热门话题榜。
宋棠洗完澡,铺好客房的床,辗转许久,好不容易睡着就被电话给吵醒。经过宋桢,宋槿,魏冉,“关切”的杨清,着急的齐菲,担忧的赵旭的连番轰炸,她这才知道自己惶然看着被物管摁倒的醉汉的照片已经被转疯。
小区的普通人不认识她这个默默无闻的徐夫人,但网上熟悉她的人不少,不一会儿“verdure老板娘深夜入住闺蜜小公寓”“徐宋联姻疑似破裂”的话题就热翻了天。许多知名公众号连夜炮制出蹭热度的大作,有人津津乐道的细数灰姑娘嫁入豪门却郁郁寡欢的凄惨例子,有人论证门当户对的必要性,有人告诫全体女士工作绝对比男人重要,有人哀叹爱情的脆弱。
不管是什么主题的文章,她在里面都是可怜可悲,甚至活该的。
宋棠把那些满篇抖机灵的文章看完,觉得眼睛很疼,摸了摸眼角,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她看看表,半夜一点,应该是熟睡的时刻,但她不可能去休息,莫名清醒的大脑,还有即将到来的人,都不允许她躺回床上。
她去厨房给自己做咖啡。nespresso,米其林餐厅都在使用的胶囊咖啡机,出品稳定,咖啡质量极高,温热馨香的液体入了喉,她发冷的身体终于暖了回来。
她洗干净杯子,回到客房把床收拾整齐,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坐在飘窗上往下看,一刻钟之后,小区门口的隔离栅升起,两辆车驶入地下停车场。隔得太远,车比烟盒大不了多少,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些人为她而来。
没过多久,门铃声传来,宋棠跳下飘窗开了门。
宋桢和魏冉站在门口,也不进来,直接说:“收拾好东西没有?跟我们走。”
宋棠摇头:“不,我想在这里清静几天。”
宋桢按捺着怒气:“你自己家里没别人住,环境又好,比这个人来人往的小区清静。”
宋棠淡淡道:“那是徐茂的房子。”
魏冉皱起眉:“夫人,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李老先生昏迷不醒,徐总已经很痛苦了,你这样是雪上加霜。”
宋棠讽刺的笑:“我痛苦的时候对他冷淡一点,就是我不知分寸,他对我做什么都是我活该。他痛苦的时候侮辱我,我却只能乖乖的忍辱负重?”
“夫人,大局为重……”
宋棠道:“我凭什么为了你们的大局无底线的牺牲我自己?”
魏冉脸色铁青,宋桢深深吸了口气:“宋棠,我们好好谈谈。”
宋棠从鞋柜里拿了拖鞋,转身去客厅沙发上坐下。
“宋棠,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压力很大,徐茂疏于和你交流,他确实有问题。但是现在是需要你们携手共同面对挑战的时候,你发脾气,只会让你们的关系更加恶化。真的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想过怎么收场吗?”宋桢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徐茂他吃软不吃硬,你先忍一忍,好好安慰他,等事情过了,他会加倍对你好的。”
宋棠道:“软?要我多软?他让我滚蛋,我过去抱他,这样软不软?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她把哪句锥心之语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完,轻轻的笑了笑,“你们还要我对他怎么软?下跪?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原谅?”
魏冉咬牙:“你让李老先生中了风,这样的错误,你放低身段又怎么了?”
宋棠看向他那双愤怒的眼睛,平静的说:“我不会承认我没有犯下的错。我之所以把你们支开,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咄咄逼人的话公之于众,对他老人家的形象有损害。现在看来,我应该当着你们说明情况的。”
宋桢听完她复述的那些话,眉头越皱越紧,魏冉有些难堪:“对不起,夫人,昨天阻止你,是我擅自主张了。但我实在担心徐总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敢冒险。”
“既然担心他,你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去医院陪着他吧。”
“夫人!我会向你做出正式的道歉,我也会把我犯下的错误告诉徐总,之后有什么处罚,我绝无异议。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伤心了,但徐总现在真的不能再承受更多压力,请你暂时放下心结,支持他度过现在的难关,好吗?”
宋桢也劝她:“宋棠,你和徐茂的误会已经闹大,关注的人这么多,这时候需要你用实际行动辟谣……”
“谣?”宋棠淡淡道,“不,分析说的虽然不全是实情,但也猜对了大半。我和徐茂的关系确实差不多完蛋了。”
魏冉的脸色渐渐的白了,宋桢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宋棠,发脾气也要有限度,你和徐茂之间只是误会深了点,哪儿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何况你们不是普通的结婚,是联姻,做出任何决定都要慎之又慎。你现在太激动,不要随便说话,跟我们回去,好好的休息一会儿,冷静下来,咱们再认认真真的谈谈心,行吗?”
宋棠看着她向自己伸来的手,摇了摇头:“大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和二姐这么聪明,已经熟悉了公司的运营,宋氏正在恢复元气,联姻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徐茂在公事上是个很负责的人,即使我和他不在一起,他也会按照约定,扶持宋氏完全走上正轨。你们和他都持有对方的股票,哪怕仅仅出于利益,他也会继续帮忙。我知道,我的提前退出会对公司造成负面影响,所以,我手上的股份,会全部无偿转回你们……”
宋桢打断她:“你说的什么话!是,我非常在意宋氏,但你扪心自问,自从我们开始来往,我们真的只和你讲利益?我也想你过得幸福。徐茂和你两情相悦,他的个人条件,没多少男人比得上……”
宋棠凝视着她的眼睛:“可是,我和徐茂在一起,并不幸福。”
魏冉按捺不住:“夫人,你什么意思?徐总对你还不够好?他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堆在你面前!除了金钱,他还包容你的任性,善待你那位永不知足的母亲,你不善交际应酬又不会经营管理,他也没有苛责过你……”
他一条一条列举徐茂的好,她的不知趣,说得口干舌燥也没看到她露出愧疚之色,只瞧见她异常的平静,和眼里越来越深的疲倦,最后他实在说不下去,红着眼睛盯着她。
“所有人都这么说。说我任性,发脾气,徐茂那么忙还得哄我,我不像话,他不容易。”宋棠轻轻呼出一口气,“但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位,了解我和徐茂私下的相处细节?或者说,你们根本不屑于来了解?”
她停了停,道:“徐茂对我确实很大方,但是他控制欲和占有欲很强,他要求主导一切,我的生活完全是他在安排,按照他的需要来安排。他要做出决定,不会征求我的意见。我有自己的想法,他总用‘我是为了你好’来搪塞,然后用一些亲密的举止来哄我。我不喜欢争论,能忍的,我就退一步。结婚以来,我退让了无数次。”
“但是……徐总见多识广,做出的决定都很有道理……”
“因为他地位高,见识的事情比我多,所以他就一定比我有道理?有时候不涉及道理,只是想法不同,为什么我就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想法,为我自己做决定,做我想做的事?”宋棠忆起往事,露出凄凉的微笑,“都说我任性不懂分寸,但是请你们想想,徐茂需要我陪他的时候,我是不是在他身边?他忙的时候,我打扰过他吗?几乎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要怎么做,才不是任性?你们拿来论证我不知分寸的例子,都是那些口头上的小冲突,先不说我发脾气是不是他先挑事,我说的话,有哪一句超出了小打小闹的范畴?”
魏冉反驳道:“夫人,你在工作忙碌时几乎把徐总抛在脑后,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你明明知道赵先生对你感情不一样,却和他多次来往,有没有考虑过徐总的感受?更不用说你母亲的事,对徐总造成了多大伤害,而你不但不站在徐总这边,还同他冷战……”他被她越来越冷的眼神和越来越讽刺的笑容逼得住了嘴。
“结婚这么久,我忙的不可开交的时间,有没有一个月?徐茂加班出差的频率又是多少?谁把谁抛在脑后?徐总工作忙,我理解他,配合他,你们认为这是应该的,我忙的时候,他怨声载道,你们看不惯。我的事业,就这么低等?
我和赵旭只在工作上来往,之后为了避嫌,除非必要,我们连面都不见,这叫不考虑他的感受?我和赵旭没有传言,但徐茂和杨清人人都说相配,他和杨清有减少过来往吗?我知道verdure和繁绿合作紧密,但你们自己想想,有多少事情,必须他们面对面的商讨?爷爷中风,我被排斥在外,杨清一直陪徐茂……”
魏冉不由自主的垂下眼。
“妈妈对不起徐茂,这是我最愧疚的地方。”宋棠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拒绝继续供养她,拒绝再见她,我毫无异议。我无数次的道歉,他讽刺我,冷落我,但我没有对他表示过丝毫不满。我保证了不会让他再受到妈妈的影响,我也不会再顺从妈妈,只给基本的供养,他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做绝?”
宋桢叹了口气:“好了,宋棠,徐茂是大男子主义了点。等李老先生好转,我和阿槿一定会和他好好谈谈的。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你真的要考虑大局。”
魏冉附和:“夫人,请你先把那些不愉快放在一边,徐总不能再受到舆-论的压力。你用宽容大度的心态包容他,这是修复关系的大好机会,也能挽回你的公众形象……”
宋棠冷冷道:“你们有足够的手腕去公关,用不着我在媒体面前装模作样。至于我的形象,在已经预设立场的人眼里,我怎么做都是可笑的,都是错的,挽回不了。我不想再去白白的被羞辱。你们都知道我口才不好,万一说得不够好,你们批判我的理由,又会多一条。”
魏冉急了:“夫人,我们从来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没有?你们一直在为难我。我努力的履行我作为徐茂妻子的职责,但你们从来没有满意过。社交场上举止不妥当,甚至犯错的女士那么多,为什么单单只盯着我?我和徐茂有了矛盾,一定是我的不是,而徐茂不对,是因为他有苦衷。爷爷咄咄逼人在先,而你们的第一反应是,我顶撞了他。徐茂他侮辱我,你们却认为我刺激了他。”宋棠凄然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们觉得我配不上徐茂,我走了大运嫁给了他,居然做不到尽善尽美,这怎么对得起他?徐茂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我只有服从的义务,我的想法,不值一提。”
“夫人……”
“宋棠……”
宋桢和魏冉同时开口,宋棠拿起桌上的杯子,重重一放,阻止了他们说话。
“对于你们而言,我的出身和能力是原罪,我和徐茂在一起就是欠他天大的情。那么,即使这次我选择退让,你们不认为我在牺牲,而只是在履行义务,恐怕还会认为我履行得不够好。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不会再做。所谓的大局,请你们自己去周全。现在请你们离开这里。”
宋桢和魏冉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宋桢走到门口又回头:“宋棠,你家公寓人口密度低,安保又好,而这里环境差远了,还可能有记者混进来。你想要清静,回家更合适。”
“记者就算混进来,也不能破门而入。居民再多,也看不见我在屋里做什么。更重要的是,爷爷,或者你们,也不能直接从电梯长驱直入,过来强调我配不上徐茂,或者叫我顾全大局,徐茂我也能把他关在门外。”
宋桢闭了闭眼,踏出了门槛。
徐茂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他躺在陪护床上,昏昏沉沉,时不时的觉得病床上的李东明有动静,翻身起来,却只看见除了呼吸毫无动静的老人,各种各样的管子,仪器液晶面板的数据和线条。
窗外的天空渐渐从墨黑转成深蓝,蓝色又一点点的变淡,小鸟开始叽叽喳喳,路灯熄灭了,天边的云一点点染上金红色,高楼的玻璃映着朝霞,宝石般绚烂。
他怔怔的看着,太阳终于出来了,他觉得眼睛像是被刺了似的不舒服,缓缓的站起身,去了浴室,拧开龙头,把冷水泼到脸上。
他用力的搓着皮肤,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冷水刺激得脸一片潮红,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上去也是红红的,唇上和下巴胡茬已经长了出来,一片淡淡的青灰色。
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他厌恶的皱了皱眉头,拿起剃须刀,脸刮了一半,浴室外传来轻轻的响动。他赶紧冲出去,凝目一看,眼中的热切与希望就像被风吹过的烛火,倏地熄灭了。
动静不是李东明发出的。
杨清把一个三层食盒放在床头柜,扭头看见他,露出温柔的笑:“徐茂。”
“你怎么来了?”
“我吃早点的地方离医院近,顺便给你打包了一些。你还没吃早饭吧?”杨清揭开食盒第一层,把里面的两样色泽鲜亮的小菜拿出来,一样是烧鹅和叉烧双拼,一样是凉拌秋葵。
她又去揭第二层,道:“我听魏秘书说,你喜欢蟹子烧麦和水晶蒸饺……”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请你把这些带走。”
盒盖揭了一半,停住。
杨清隔了两秒,抬头看他:“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管情绪再差,一日三餐总得吃,李老先生也不希望看见你身体垮下去——”
徐茂打断她:“魏冉去给我买早饭了。”
杨清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保重身体就好。这些先放着吧,多几样吃的,可以换换口味……”
“不,请你带走。杨小姐日理万机,请不要挤占自己宝贵的时间来替我做这种琐碎事。”
杨清轻轻叹了口气:“徐茂,我们合作这么久,已经是朋友了,朋友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
“我不是和你客气。”徐茂看着她的眼睛,“杨小姐,你的心意我知道。被你这样优秀的女人倾慕,我觉得很荣幸,很感激,也很愧疚——我不可能给你你想要的回应。”
杨清的脸渐渐的涨红:“徐茂,我没想过要你回应……”
“如果真的这样,你应该主动和我拉开距离,而不是想方设法的找理由与我见面。”徐茂停了停,道,“verdure和繁绿在合作,为了生意,也为了你的面子,我一开始选择用委婉的方式,暗示你知难而退。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的态度,但你依旧如此,这段时间我和棠棠出了点问题,你更是变本加厉。所以抱歉,我只能和你明说了。谢谢你的青眼有加,但我希望我们仅仅维持单纯的生意伙伴的关系。”
他不留情面,杨清却一直保持微笑,虽然笑容有点不自然。她并没有收走食盒,而是往侧面挪了一步,拿起了包:“现在你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我很难过,单纯的想关心你。我并不想给你造成困扰……”
“那么,为什么你还把这东西留下来?”徐茂指了指食盒。
杨清终于收起笑容,她定定的看着他,忽然流下泪来。她快步上前想扑进他怀里,但他立刻伸出手里的剃须刀,刀刃的寒光一闪,她生生顿住脚步,眼泪流得更凶,哽咽道:“徐茂,我比宋棠更适合你,不管是能力,还是性格,我都胜过她太多,为什么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