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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暮时分,重檐歇山顶的屋脊上,四鹿纹甓瓦檐角间终于销了最后一缕霞光,天色渐暗了下来。
披香殿中,霍成君百无聊赖地倚着张小巧的文贝曲几,双臂支膝,托腮坐在西窗下,看着外头那一轮明红色的夕阳一分分坠入苍青色的山峦间,继而天边原本凝金幻紫的绚烂云霞仿佛瞬时便失了光彩,绮艳褪尽,黯淡成一抹抹深浅不一的铅灰色云翳……
阿雪同其他狸儿一般,昼伏夜出,白日里嗜睡得很,到了日头落山便开始活跃起来。这会儿,原本趴在她膝头酣眠的小家伙刚刚眠完了一觉好梦,懒洋洋地弓起身子,抻开后肢伸了个懒腰,然后抖了抖一身雪白纤长的绒毛。那原本缩作一线的异色竖瞳已然是满月似的明圆,一蓝一黑,熠熠生辉的漂亮。
然后,小家伙见主人无趣,便轻盈地自她膝头提足一跃,灵巧地跳下了地来,同往常一样,在裙角边扑着她缨带下的丝穗开始玩耍……不多一会儿,那幅苏芳色的齐纨裙裾已被揉糙得一片狼藉,而托腮看着窗外发怔的小少女却一无所觉。
“怎么呆看着外头?”一道清朗和润的语声就这么促不及防地自身后传来,转眼已近至耳畔,他嗓音温和里带了关切“坐久了当心膝盖发僵。”
“呀,陛下!”小少女闻言,连忙回头,语声雀跃。而后她匆匆敛衽起身,但却因久坐,腿脚有些麻木,足腕一软就这么半摔了下去。
“小心。”天子一个疾步上前伸臂扶住了她,仿佛看待不听话的孩子一般,一脸无奈而又温和地薄责道“已是说过你几回了?么总是这般叫人不放心。”
说话间,年轻的天子已从容地俯下.身,动作细致地替她轻轻揉着发僵的膝头,力道在那处一点点化开,缓和关节处的麻木,腿脚渐渐恢复了知觉。
“唔……下回不会了。”小丫头嘟了嘟唇角,倚赖地半靠在他身前,乖乖应道。
——她也不想整日久坐的,可谁叫她的日子太过无趣,除了坐在窗边看看外头这片天,走出门看看外面的花草和屋子,就再无所事事了呢。
直到她腿脚完全恢复了灵活,刘病已才温和地收了动作。
“知道你镇日无趣,”年轻的天子立起身来,他今日一袭群青色的平纹绢曲裾深衣,高冠广袖,真正修颀挺劲,长身玉立。
他微微带笑,温和地看着她道:“昨日南越献纳的贡品里倒见了一样儿稀罕物什,朕便与你带来了。”
“是甚么?”小丫头闻言,立时眸子晶晶发亮,紧追着他问。
“喏,就搁在那边漆几上。”天子指了指东边屏风下那一张朱绘小漆几,那几上搁着一只四角嵌玉的旃檀木匣。
霍成君几步跑了过去,启开了匣钥,只见其中置着一只柿蒂纹的青玉盂,盂中是块儿冰玉般晶莹剔透的圆饼,光泽却并不似冰块儿的晶澈雪亮,而是要柔和许多。
“这……是新贡上来的玉石么?”她微微挑了眉问,语声却低落了下去,兴趣并不怎么大——她自小的首饰便是各色各样的材质,金、银、玉、玛瑙、珍珠、瑇瑁、珊瑚、琉璃、水精、云母、象牙、犀角、绿松石……
可,她总也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喜欢将这些金玉之类的东西做成各种奇巧样子,沉甸甸地压在头上——分明是自讨苦吃!
“不是做首饰用的玉材,”天子将她的失望尽数看在了眼中,不由有些忍俊不禁道“你不妨削下一块儿来尝尝?”
“尝?”小丫头这次真的讶异了,然后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他随手递过来的小银匕,然后自那剔透如冰的圆饼边角小小划了一块儿下来。
那冰玉样的物什拈在手中却似乎并不是石质的凉,份量也要稍微轻上一些:“当真……可以尝么?”她一眸子晶亮,期待地看着他问。
“自然。”天子依然是温静从容,似乎隐隐又有些微好笑。
她将冰玉似的晶块儿喂进了嘴里,也只片时,她全不由惊喜得脆声叫了起来:“甜的!是糖!”
“不对不对,这不是蜜糖,也不是饴糖或饧糖……”一边儿细细含着那甜块儿,无比欣喜,一边自言自语地比较着“不似蜜糖那么腻,也不似饧糖那么粘,比饴糖要清甜些。”
“陛下,这究竟是什么吃食?”她眸子转瞬已落回了那块儿冰玉似的圆饼上,紧紧胶着,同时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块儿圆饼,够自己吃几天。
“这是南地进贡的石蜜,据说是当地一种名为‘甘蔗’的草取汁熬制而成,滋味同其他的糖大不相同。”天子温和带笑地解惑道“统共进贡了三十饼,半数送去了长乐宫那边。”
“听闻你自幼嗜甜,余下的朕便令人都带了来,就置在外室,大约可以吃上好一阵子的。”仿佛洞明她的心思,他温和地开了口。
“呀……”小丫头张大了嘴巴,仿佛被惊喜得有些发晕,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才道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陛下你可真是太好了!”
年轻的天子闻言,抬手揉了揉她额发,笑意无奈而又宠溺:“养了只小馋狸儿,自然得为她寻吃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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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披香殿中六尊十五盏连枝的青玉树状树照澈厅堂,天子正跽坐在正东的黑地朱绘漆案后,提笔阅着朝臣的章奏,而霍成君则在一侧随意逗着阿雪玩儿。
天子宠爱这位霍婕妤乃是宫闱内外尽人皆知的,夜夜只宿披香殿,甚至政务繁冗时,索性会带了章奏来此批阅,半分也不避忌。
此时,霍成君偶间抬眼,见他眉峦紧皱,提了朱笔却久久也未落下——
“陛下,这章奏上说了什么为难事儿么?”小少女起身,几步走到他身畔坐下,仰着脸儿有些担心地问。
“倒也无甚大事,是匈奴那边遭了雪灾。”天子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移开了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啊?雪灾!”这都已经暮春时节了,虽说长安这边也有些倒春寒,但桃月落雪听起来还是骇人听闻了些。
她怔了怔,然后才开口问道:“匈奴屡犯我大汉北境,世代为仇,如今……如今他们遭了雪灾,于我朝而言,不是应当是好事么?”
“逢此天灾,匈奴大受折损不假……可他们若因此衣食匮乏,有冻馁之患,或许就会挺而走险,向我大汉北境劫掠。”他神色温和,十分耐心地仔细解释道“原本自近年来的两场大仗起,匈奴兵力大损,已然安份了许多。可这一场天灾,不知会不会令得他们殊死一搏。”
这些事情霍成君是知道的,两年前,陛下即位的第二年,便发骑兵十六万,分五路攻打匈奴。这是大汉立国一百三十二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对外骑兵出征。
同时,派遣了校尉常惠前往乌孙,节制乌孙骑兵五万余,与汉军东西并进,夹击匈奴。匈奴畏惧汉军,惊惶西逃恰遇乌孙兵,一场激战之后大败而归。
第二年冬,匈奴再袭乌孙,却遇大雪,生还者仅十之一二,再加乌孙、乌桓与丁令的乘势攻击,匈奴伤亡惨重,国力大为削弱。
自此,匈奴对大汉,便是言和不言战了。
大汉击匈奴大胜而归时,她正十一岁,清楚地记得自家阿父站在庭中,神色肃穆地远眺着未央宫的方向,静静看了良久,最终只轻声慨叹了一句:“倒当真是孝武皇帝的血裔。”
她那时就明白,当今陛下是个十分厉害的有为之君。所以未入宫时,曾担心害怕了许久的……未曾想,他竟会是这般一个温和细致的人呢。
“那,匈奴或许会因此犯境的话,北疆那边当早做防范的罢?”霍成君想了想,一双明澈的眸子看着他,认真地问。
“嗯,”天子微微颔首“明日早朝便同群臣廷议,商定细策。”
看她竟极少见地微蹙了双眉,他不由微微失笑,温声安抚:“这样事儿,自有满朝君臣计议,哪里要你这小丫头来操心?”
“何况,如今匈奴国力已大不如前,只怕二三十年内都养不回元气。即便当真侵犯北境,也不过是些散步游勇,不足为惧。”
“真的么?”她神色陡然一松,但还是不大放心地问了出声。
“君无戏言。”他失笑,而后正了神色温声答。
“那,陛下,你见过匈奴人么?”室中微微静了一小会儿,少女有些稚气的语声响了起来,透着几分好奇
“朕承位只四年,还未遇过匈奴朝贡,不过因为自小在市井间长大,以往在长安城中倒见过做生意的匈奴人。”天子一怔,微微思忖了片时,应道。
“他们是什么模样,和汉人生得一样么?”她立时来了劲儿,晶亮着一双眸子问道。
“除了须发浓密些,颧骨高一些,面貌上其实无甚差别,倒是衣饰打份大不相同。”他静静回忆着,嗓音温和“匈奴人的衣裳多以皮毛为主,男子戴着圆筒状或尖状高帽,都梳着椎髻,上衣是直襟左衽,下.身着长裤,并不像我们汉人这样穿鞋履,皆是足登革靴。”
“女子的话,衣裳没多大差别,不过不戴帽子,大多梳发辫,也有不梳头,披着头发的。”
“呀,披头散发!”小丫头惊异地瞪大了眼,仿佛不可思议地道“那多奇怪!”
“蛮夷之族与我中原汉人异地异俗,论起来,这倒并不算顶稀奇的。”他笑了笑,仿佛也有些兴致,索性便放下了手中的那卷章奏,神色随意地同她细说起来:“挹娄那边天气苦寒,冬天人们会把猪油涂在身上御寒,而夏天炽热时则裸袒,只用一尺大小的布匹蔽其前后。”
“啊?”她从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怪癖习俗,简直无法设想,惊得大大张了嘴巴。
“而乌桓那边,男子则剃发,称髡头。女子年少时同样剪发,到出嫁时才会蓄起长发。”他又细说了这些“至于西域诸族,离中原更远,样貌都同汉人大不相同,风气俚俗之类就更奇异了……”
“真是天方夜谭一样呢,”小丫头愣了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长长舒了口气,方才又开口道“陛下是从书上看来的么?”
“不尽是,长安城中原本就有许多异族,朕少年时……在长安市井间长大,八街九陌都逛得熟稔,曾同他们打过些交道。”似乎忆起些什么过往,他神色也微微恍惚了一瞬。
“陛下……原先时,过得辛苦么?”小丫头却忽地静默了片时,而后开口问道——他的身世,举国上下、朝野内外尽人皆知的。
室中静了一瞬。
“那时少不更事,如今想来,倒是过得恣意自在。”他默了片时,方才举重若轻地温声回道。
“噢。”小少女闻言,却低低垂了眼,明亮的暖黄色烛火竟衬得她稚气未脱的面庞有些空寂落寞。
“自记事起,便有许多人说我生得有福气……可我,却从来不曾有过半分自由的。”默了半晌后,她才缓缓开了口,一向轻快无忧的语声难得有些低落。
“阿母同阿母不知告诫过多少回,说将军府外面危险得很--阿父位高权重,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打着霍家的主意,我又是阿父的心头肉,断不能让人趁了隙。所以,即便阿父阿母他们外出也几乎从来不带着我……连长安城是个什么模样,我都不大清楚。”
“而且,即便在府中,也是给阿母管束得紧。不许掩雀扑蝶,怕摔伤了腿脚;不许摘花折草,怕划了脸扎了手;不许接近水塘方池,怕滑了足……身边的仆从婢子都是诚惶诚恐地替阿母看着我,哄着我,却从不敢陪我嬉闹玩耍,惟恐一个不留心便要挨罚。”
“因为是阿父阿母的幼女,长兄年纪大了我三十多岁,几位姊姊也早就出了阁,所以,我身边也少有能说话的人。”
“七岁那一年,九月茱萸节时,我听说渭水边有人赏菊登高,十分热闹,心痒得厉害,便央了阿陶带我去看。阿陶是园中花工家的幺儿,与我同岁,自小一处长大,整个将军府中属他与我最亲近。”
“阿陶起初怎么都不肯应允,但最终被我磨缠不过,无奈只得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