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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之不过是傀儡戏中那绢做的小人儿,看似威风凛凛,挣不过人家一甩胳膊。被六郎一挡,进之那隐在怒意当中的一分伤心便忽地涌了上来,不由的身子一软,委顿坐下。
“我的十二郎没了,十二郎……”进之眼神迷惘,喃喃自语。
老夫人吓了一跳,眼见得进之如此伤心,不由得走过去,伸手拢了他在怀,不迭地拍背安抚。
“容娘,你到底做得何事,让你叔父伤心至此?十一郎,十一郎怎么了?快,快叫人去那边看看十一郎!”
十一郎倒是不用去叫的,于氏已尾随而来,慢些罢了。老夫人话音刚落,于氏便从外头进来,看见进之如此,于氏又是尴尬又是担心。
“十一郎呢?他出甚事啦?”老夫人心急如焚。
进之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一副人生无望的模样。
“娘,不是十一郎,是十二郎。”进之从老夫人怀中挣脱,声音粗噶,很是难听。
莫说老夫人,徐府众人皆是诧异,哪里来的十二郎?
徐夫人闻得进之一身酒味,先就不喜。如今他一介三尺男儿,做得如此丑陋模样,叫家中儿郎娘子瞧见,更是不妥。便吩咐张氏带了几人回避。
谁知进之瞧见,指了容娘厉声道:“你休走!”
于氏羞得面红耳赤,上前扯了进之,讪讪道:“你叔父吃了酒哩,糊涂了,容娘你莫怪。”
不料进之将手一甩,反来骂她:“你这个妒妇,当日叫你接了玉珠进来,你推三阻四,如今害得我失了子嗣,你便该去祖宗牌位前跪着!”
听到此处,徐府众人方知晓所谓十二郎从何而来。
徐夫人恼道:“你们回去闹去,这样的事儿扯出来,还胡乱攀咬,也不嫌丢人。”
这当然不是甚有面子的事儿,张氏听了便去拉玉娘容娘要走,却觉得容娘身体沉重,她竟拉不动。一瞧,张氏不由心疼,容娘脸色惨白,那黑眸空洞无助,不知是害怕还是羞恼,竟似丢了魂般。
六郎在那边瞧见,心中一伤。小环也吓坏了,只怕她如田庄那般发作,忙不迭地唤娘子。亏得几声娘子下来,容娘回神,眼中光亮微闪。片刻,竟勉强挤了笑容对张氏道:“嫂嫂,你带了玉娘回房吧,我尚好,无事。”
老夫人如今方醒悟过来,原来十二郎,是进之外面的相好怀的,如今不知甚缘故坏了。老人家到底关心的是子孙后代,不由悔道:“早知如此,不如当日接进来。”言罢不免又心中纳闷,“容娘如何惹你了,你外头的事情她一个小娘子如何知道?你灌了这许多黄汤,醉得认不得人了?”
容娘忽地上前一步,对老夫人与夫人先福了一福,声音略有些发颤。
“婆婆,娘,且容我与叔父说几句话。”
徐夫人刚欲开口,容娘已转身面对进之,进之哼了一声,侧过脸去不理。
“叔父,容娘自叔父归来,未能好生听叔父训诫,很是遗憾。容娘本无父无母之人,幸得婆婆娘亲庇佑,若行为有失,岂不有负长辈疼爱?还请叔父告知,容娘哪桩事做得不对?”
容娘站的笔直,黑黝黝的眸子里非怒非怨,隐有悲色。虽是一小小娘子,挽着双髻,却神态凛然,不可侵犯。
六郎七郎心中揪紧。
徐夫人气极,不知小叔发的甚癫狂,竟对容娘发此无名之火。如今容娘受这无妄之灾,纵使容娘不说,她也是要讨一番公道的。
“小叔,既然容娘做错了事,小叔教训便是。娘也在此,大家便一同听听,若容娘果错了,我便叫容娘陪不是,我亦有教导不当之责。若容娘无错,你也断不能冤枉了她。”徐夫人顿了一顿,“你那些糊涂事,自己回家去断,却不能在此胡乱拉扯。”
此话将进之逼得进退两难,今日原不过是那玉珠落了身子,哭的娇弱,叫人疼惜,进之才借酒发疯。真要叫他说个道理来,哪能够?不过是未从容娘手中顺得钱罢了,这话——,酒醒过来却是不好讲的。进之于是哼哼唧唧不答话。
于氏见进之难做,嫂嫂生气,忙搀了容娘手臂,赔了笑要送她回房。老夫人心知此事多半是进之无理,也附和着要容娘回去。
容娘笑了笑,那笑却极淡极淡。她轻轻挡了于氏,对众人道:“容娘不懂事,有负婆婆和娘的教养。只容娘今日并不知,是何事惹得叔父生气至此?只日前婶婶来说,要借几十贯钱。容娘便邀婶婶与我同去娘那里,婶婶因家中有事,并未去成。偏容娘驽钝,未将此事告知娘亲,不知是否因此误了叔父正事?”
一番话说得夫人震怒,于氏羞愧,进之哼哼……。
六郎不再管叔父到底意欲何为,压了心中怒意,对容娘喝道:“回房去。”
容娘此时不再推拒,朝老夫人与夫人福了一福,自回去了。
六郎与七郎两个也不再听叔父那些不堪,告了婆婆与娘亲回房。
徐夫人心中起伏难平,压了胸口,痛苦难当。
老夫人见状,忙叫于氏去扶她。徐夫人摆了摆手,春杏帮着顺了顺胸口,翻滚的心中方稍许平复些,聚了力气缓缓说道:
“小叔,你是怪我不给你钱去养外室,方找容娘做幌子,做给我看?”
老夫人欲为进之解围,却被长媳的脸色镇住。
“你这是欺我孤寡,欺大郎不在,欺六郎七郎年幼,无人在这屋子里做主?”
房中鸦雀无声,进之侧了脸,再也不肯转过来。
“便是官人不在,小叔你难道不该照顾寡嫂幼侄?——有娘在,本不该我说你。你要养小妇,难道不该你自个挣的钱去养?”
徐夫人怒不可抑,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记。
于氏与进之听得心惊,身子便是一抖。
“你的那些龌龊事,若弟媳爱听,你便回去说与她听,休得到此来污了孩子们的耳!”
言毕,徐夫人起身,径自离去。
老夫人半天方回过神来,朝进之张了张口,终究未说什么,只叫他夫妻二人回去。
进之唱的这半晚的戏,不仅耗尽了众人的精神,也抽光了他的力气。只好半靠了小厮,半靠了于氏,萎靡回家。
此事过去,徐府再无一人提起。独独老夫人想起那无缘的十二郎,心中惋惜。又想起进之那晚委委屈屈的模样,就如幼小时做错了事,被他阿爹一顿好骂……,诶!老夫人不免又寻了两件首饰,想要安抚进之那受伤的心。
孰料进之数日不见人影,这日来了,却是恭恭敬敬的给长嫂认了错。于氏也在容娘面前委婉说了好些话,要容娘莫记心。此番作为倒惹得徐夫人心中怀疑,遂悄悄唤了于氏一旁问话。那于氏羞红着脸,遮遮掩掩将原委说了。
徐夫人惊得目瞪口呆!
进之为那小娘子坏了身子伤心不已,从于氏处好歹摸了些值钱的物事去贴补她,打算过些日子,终究想法子接她进来。谁知这日去时,倒碰了个甚李郎,也在献殷勤。进之大怒,与那李郎起了口角之争,两人竟然都争着认那个坏掉的小儿。眼见得情势紧张,进之小厮知道不妙,忙回家搬了于氏去。于氏到时,进之颓丧着坐在地上,那小娘子已是跟了人家少年郎去了。
徐夫人连连摇头,只教于氏莫再帮着做些荒唐事,坏了自家名声,害了家中儿郎娘子的亲事。于氏小声应了。
进之倒当真收了两份心,每每过来请安时,也待得久些。
瑾娘却很是不好意思,见了容娘就有几分不自在,眼神未免躲闪。容娘见了几次,本也是淡淡的,不欲多说。瑾娘做了这副模样,她倒是不忍心了,也与瑾娘说些针线上话。瑾娘方舒了一口气,笑着说些闺中趣事。
晚上,一家子欢聚一堂用饭。进之之事已揭过,老夫人甚是开怀,饭也吃得香些。于氏见状,忙给老夫人挟了爱吃的鱼鲜,又为老夫人乘了一碗素蕈汤。
“娘,这蕈汤清爽,喝起来不腻。”
老夫人尝了一口,点头称赞:“很好,宋婆子素来做的味重,今日这汤却是清淡得好。”
徐夫人便笑,指了那边桌子上的容娘说道:“这汤是容娘做的哩,要是宋婆子,准保浮上一层猪油,腻味的紧!”
于氏正觉得对不住容娘,要找个由头亲近亲近,忙夸道:“容娘子能干哩,管家也利索,厨事上也了得。都是嫂嫂调教的好,瑾娘马上就要出嫁了,也要嫂嫂帮着调教调教才好哩。”
徐夫人只笑,并不答应。
老夫人便有些不喜,叫稻香去厨房里弄些糟菜来:“到底有些寡淡,嘴里无甚滋味。”
桌上便静了静。
“自家的人,好歹也看顾些。瑾娘有甚不好的,小娘子便是要安静些才好。要强拔尖的,嘴里不饶人,没得讨人嫌。”
……
六郎下了学,便来寻容娘。这几日他总想着寻机会开导开导容娘,怕她因叔父的事记了心,存了郁气。
容娘却在书房里头练字。她的簪花小楷如今也有些模样了,只到底转折处刚直了些,失了那股清韵灵动之味。
六郎不禁失笑:“晋人钟繇曾称颂卫夫人的书法,: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你这曲折撇捺……,呵!”六郎摇头不已。
容娘却停了笔,瞧了一回字帖,方道:“不过是由心而出,要那冰月之华作甚,我又不靠它出名。”
听到“由心而出”四字,六郎不禁一惊,着意地打量了一番容娘。恰恰容娘抬头,那眸子冰清一片,与六郎的眼神一碰,却粲然一笑,光华绽放。
六郎不由得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两个庄子,你倒是管不管了?”
容娘偏了头得意地笑:“怎不管,我还想了好法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