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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徐府众人齐往云山寺。
原来近日张夫人牵挂女儿,为她的双胎忧心忡忡。家中婆子有那虔诚信佛的,便力劝张夫人去本县云山寺拜拜地藏菩萨。张夫人一听,焦躁的心神蓦地清明,赶到徐府将那神灵故事说与两位夫人听。
“……有一尊地藏菩萨圣像,高一尺六寸,也不晓得是何时何人所设。这尊菩萨很是灵异,凡是投宿寺中、礼拜忏悔的,必定有所感应。听说有一个居士,年已三十七岁,却未长出一颗牙齿。后来,他到菩萨前绝食祈祷,夜半梦见菩萨来为他摩顶,顿时感到遍身轻安。醒后,便长出三十八颗牙齿!附近的人听了,便都来摹画圣像,供养敬拜,很是灵验哩!如今这云山寺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无不虔心拜佛,不如咱们也去拜一拜!”
老夫人与夫人听罢,便很是动心。况如今张氏身子并不沉重,亲往拜来想必菩萨更体其诚心。于是徐夫人便定了日子,一家子几辆驴车,会同了张夫人,浩浩荡荡去往云山寺。
云山寺离城中不过数里之地,掩映于茂密的树木之后。因逢深秋,树叶枯黄凋零,从光秃秃的树干之间看过去,便可见云山寺朴拙的山门。虽季节凋敝,然善男信女来往不绝。况这云山寺春夏秋冬,风景各异,又有一块年代久远的古碑,书法出众,是城中读书人必瞻仰的。是故四时光景,无一刻断了游人。
早有管事去寺里打点了一切,寺中僧人见是城中贵人来临,知客僧忙迎了往那菩萨面前去。
老夫人带着众人上了香,跪拜上供,又许了平安愿。方由寺中僧人带了去干净院落休憩。
小娘子们却是坐不住,往日在家时只闻得云山寺有一处山泉,清冽甘甜,是城中大户人家煎茶的好水,便嚷嚷着要去瞧一瞧。寺中僧人素与官宦人家交往殷勤,早把寺中两处好去处清了场,只待两府众人游览。
容娘莫名地对张四娘有一分愧疚,此次同游,心底便存了一分亲近之意,总在一处行走。
出了云山寺的后门,有一小小的山坳,瑟瑟落叶铺满小径,清冽的山泉水汩汩流淌。林中鸟叫虫鸣,秋意深浓。
容娘与张四娘缓缓走在后面,说些秋景道些家常,很是随意。前头几位小娘子们欢喜不已,一路嬉戏说笑,寂静的后山顿时热闹非凡。
张四娘看了看前头,心中犹豫了一时,抿了嘴唇,对容娘说道:“左右这山泉也瞧过了,不如我们去瞧瞧那块碑。”
容娘一时反应不及,怔怔的看着张四娘。后者脸上微泛红晕,眉眼温柔,轻轻说道:“日日在家中针线不停,难得出来一次哩!”
容娘心中一软,只好答应。
那古碑就在寺庙的最后一进院中,七斤成奎守在门口,见了容娘二人,忙垂首行礼。容娘摆摆手,命两个女婢同在外等候。
小娘子们脚步轻柔,守礼二人丝毫不觉。兄弟俩正在那黑黝黝的古碑前赏字,守礼的声音干脆利落,守平的却是温润如暖阳。
张四娘的脸颊又红了红,容娘却是不知。她轻声耳语,让张四娘稍候。自己却蹑手蹑脚,笑嘻嘻的靠近二人,蓦地喊了声六哥七哥。
守礼守平不提防,诧异回头。待看见是容娘,守平便笑着屈指来弹她的额头。守礼用手挡了,神情颇为严肃:“如何自己四处乱走,若是遇到外人……。”
“外头无人,四娘子想来看看古碑。”容娘忙忙打断守礼的话,盈盈秋水般的双眸盛满笑意。她今日穿的是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短襦,系了一条白绫裙子,越发清新淡雅。
守礼皱了皱眉,早撇见了那假山边上红裙一角。
守平朝守礼使了个眼色,眼中谑意明显,却对容娘道:“既如此,我与六哥去正殿烧注香,你莫乱走。”
孰料张四娘袅袅婷婷垂首过来,半遮半掩,羞答答道:“四娘见识浅薄,还望两位郎君说些典故,我与容娘也好开开眼见。”
此言一出,那三人皆愕然。
虽说少时几人也曾毫无避讳,到底如今年纪大了,纵使两家来往频繁,也是要避开的。
如此一来,殿中竟是无人说话。张四娘破釜沉舟,却未料踢到石头,一时站立不安。
守平清了清嗓子,正欲说些典故野史之类,却听到守礼淡淡说道:“碑上一应来历皆有,四娘子可自己看来。”话毕,竟是大步朝那正殿而去。守平无奈,只好跟在后头。
张四娘娇躯一僵,手中一方帕子被绞得紧紧的,只看不到神情如何。
容娘心中怜惜,轻轻的挽了张四娘的手臂,柔声安抚:“姐姐不必在意,六哥素来如此,我一日要被训好几次哩!”
然彼“被训”与此“被冷淡”实不可同日而语!张四娘在家中因是庶出的原故,冷暖人情认得清楚。她缓缓抬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即是如此,咱们便自己看看吧。”然佳人眼中泪水瑟瑟而下,难以自已。
容娘抽了帕子要去给张四娘拭泪,张四娘却侧过头去避了,哽咽道:“我还是回去吧!”言毕,竟是踉跄着去了。
容娘待要追赶,那正殿外头守礼看见,喝了一声:“容娘留下!”
容娘顿了一下,那张四娘一听,心中悲甚,却是近乎奔跑着出了院子,眨眼不见。
容娘回过头来,冲守礼怒目而视,很是不满:“六哥何必如此,纵是不愿说话,也不必说什么‘小娘子自看’的话,你让张四娘的脸往哪搁?”
守礼冷哼一声,火气凝聚。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声音紧绷:“你明知我与七郎在此,带外人来作甚?也半大不小的人了,一点规矩都不懂!”他下巴往门外一抬,警示道:“你日后与什么许三娘张四娘离远些,哪有小娘子自己凑往郎君面前去的?岂不是自己丢自己的脸么?”
容娘气急,自知今日于规矩上是自己理亏,然她又恼怒守礼的毫不留情,只好梗了脖颈一味狡辩:“我既来得,她自然也来得!”
守礼愈发气盛,说话便不如往日严谨,脱口道:“你是谁,你是我的……。”话却说不下去了,他心中堵得厉害,只好扭了头,望向因年代久远而黑黝黝深不可测的偏殿。
守平原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二人斗嘴,待话说到此处,虽心中兴趣盎然,却不得不从中圆场。他笑着上前,挡了守礼,道:“来来来,容娘,六哥无趣得紧,七哥陪你去看碑!”
容娘赌气哼了一声,自己往那侧殿去了。
待心思随得碑上文字走一个来回,翻滚的情绪也慢慢的沉淀下来。容娘又从头看了一回,讶异非常:“咦,这字竟与大哥的神似!”
守平不由口中啧啧:“你说的甚话?应是大哥的字与这字神似才是?”
容娘却再无声息,只用手顺着那铁画银钩临摹。兴之所至,她也学了守中模样,率性挥洒。虽容娘练字每每马虎了事,然用手临摹却是别样味道,轻易地便能让人生出一种豪气来。更何况此字洒脱处不比簪花之类,竟是不拘小节,气势雄浑。容娘一时入神,浑然忘了周遭。
“七哥,你也试试。”容娘回头,只见守礼定定的瞧着自己,神情古怪。她冷了脸四处张望,守平却已不见踪影。
守礼面无表情的取了宣纸,覆盖在碑面上,冷冷道:“还不来按住!”
容娘知道他要拓片,只得不甘不愿的按住宣纸,由守礼去涂墨。
墨汁浓浓的抹过去,一道道白痕浮现。容娘看得心痒,早将争执抛在脑后,连声道:“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守礼的嘴角便弯了弯,与容娘换了差事。
眼见得仰慕已久的好字一一出现在自己手下,容娘愈发欢喜,眼中熠熠发光,涂抹的更快了。守礼无奈,只得提醒道:“慢些,小心墨汁染到身上!”
容娘只觉鼻翼处有蚊虫蠕动,便大大咧咧的用手一抹。守礼早瞧见,忙忙的去制止。身后宣纸软软的瘫在地上,守礼“噗”地笑出声来。
容娘不解地朝守礼眨了眨眼睛,嫩脂般的脸上一抹墨色,很是滑稽。守礼用拇指在容娘的脸颊上一捺,嘲笑着将乌黑的指面给容娘看了。
容娘乍了乍舌,忙取了帕子去擦,将一块帕子堪堪得擦成水墨画,到底擦不干净。守礼接过帕子,容娘便微微的仰了脸,任由守礼擦拭。她那浓密的睫毛如蝴蝶般轻轻颤动,小巧的鼻头圆润可人,那花瓣般的粉唇微微开启……。
守礼的动作愈发轻柔缓慢,心中却如油锅翻滚,百般煎熬。
“容娘,等我从临安归来,我便与娘说……。”
容娘不解的睁大眼睛:“嗯?”
守礼看着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娇娘,眼前浮现她或悲或喜或怒或嗔的各种模样,他不由浑身紧绷,情不能抑:“定下我们的婚事!”
容娘那如蝶翼般的睫毛一闪,眼睛蓦地圆睁,目中满是不可置信。
守礼反倒浑身轻快起来,他双手颤微微的捧了容娘的脸,心中欢喜升腾,轻声道:“嗯,定亲!”
容娘似刚从梦中醒来,悟到适才守礼所说之事,乃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那嫩白的小脸“唰”地蹿红,艳比朝霞。容娘心中砰砰乱跳,慌慌张张的转过脸去,只觉无处可藏。
守礼痴痴的看着她,容娘嫣红的耳垂似一颗珍珠般诱人,他伸了伸手,终又放下。半响守礼方问道:“可愿意?”
容娘一震,心中万般念头回转,乱糟糟没个主意。她实是盼着七哥进来,便可不需回答守礼的问题。然院子里鸦雀无声,窗外油漆剥落的廊柱静静伫立。
“可……可六哥,……总是骂我!”
守礼心中忐忑不安,只觉得这一刻便像一辈子那样长,那样久。他不敢动,怕惊扰了心头那个娇贵的小娘子。待他听到那小猫般细细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游进他的心,他不由长舒一口气。
“傻子,那是……欢喜!”守礼裂开了嘴,只觉这黑乎乎的殿中实是世间景致最好的所在。“你可愿意?”
守礼紧紧的盯着前头的佳人,不敢有一丝分神。良久,容娘的小脑袋轻轻的往下点了点,她点的那样轻,守礼几乎要疑心自己看错。然他再无担心,知道那个心心挂念的小人儿对自己也是一样的心意,他心头的喜悦快要炸破胸膛。原来人生畅意,不过如此!
时辰不早,寺庙外的两府车辆已经备好,张四娘仍与容娘同车坐了。玉娘不与徐夫人一处,却挤了进来。她怀中兜了庙中斋糖,吃得欢天喜地。
“阿姐,你的裙子怎的染了墨汁?”玉娘提起容娘的白裙一角,确有点点墨迹。
容娘却脸颊一红,扯了裙裾,偏头去看外面:“不知在哪里沾染的,回去洗了便罢了!”她却又忽地将车帘放下,脸上红霞更甚,身子往里躲了躲。
张四娘早已瞧见,守礼正对着这边微笑,那温柔的神色,眼睛里难以言传的光芒,却是自己从所未见。她心底冰凉,只觉世间万物从此停滞,心底一个声音不停的重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