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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容笑貌犹在,魂魄悠悠,此生无可觅处。
廊下的晚香玉竟然开了,素白洁莹,娇小可怜。
今岁的花,明朝仍可期待。
身边的人一去,便永不复返。
院里的刀枪架上,兄弟三人惯使的武器被擦的铮亮。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去握他的那一把!
舒娘窗前的矮桌上,仍是他走之日的那一盘棋,黑多白少。七郎永远是黑的那一方,离家之时尚且交代舒娘,不许动棋盘,待他归来,再续此局。
容娘好不容易劝着舒娘躺下,她默默地看了一回棋局,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黑子,触手微凉。如林间的涧水,盛夏的热天,亦是清凉。
七哥!
容娘闭了眼,任由泪水滑落。
耳边似传来七郎的爽朗的笑声。
“容娘,诺,给你。街上新出的玩意儿,有趣得紧!”
“容娘,快些,不然被六哥发现,我又得作文章!”
“莫怕,我与你临摹几张,照着你的笔迹写,混在中间,六哥不得发觉。”
“……容娘,你莫气,日后我再不替人传甚么物事与你了。要不,明儿我与你带蟋蟀笼子回来玩,我的那一头大王与你?”
“容娘,莫怕大哥。大哥从不在嫂嫂面前发怒的,呃……。你若怕,便去寻娘。”
“这是嫂嫂,你叫嫂嫂罢了,我仍叫容娘。”
……
旧事不堪忆,容娘掩了嘴,将抽泣声堵在喉咙里,变成了闷声的呜咽。她匆匆出了舒娘的房间。欲回到自己的屋里,畅快哭一场。
二门处,卫大娘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过去。
容娘停住脚步,欲与卫大娘说说话,心底无力,到底没有去。
这些日子,小环总说卫大娘有些奇怪。那神色颓败处,竟比徐夫人差不了多少。不想卫大娘为七郎如此伤心,她平素除了待容娘,很是凉薄的一个人呢。
容娘脸色黯然,定是乳娘又去见曼娘了。曼娘的积怨如此之深,想来又给乳娘难受了。过些日子吧,待心里轻松些,再陪乳娘去曼娘那里好生说一说。
容娘回到屋里,先头的哭意给心事一打搅。居然隐褪了。容娘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取出针线来做。
春雨瞧见,默不作声的坐下来,帮着穿针剪线头。
真是奇怪,先头心里头不平静时,写一会儿字便可渐渐平复。如今却全然变了。似乎拿着针线在手里头,还要安定些。
郎君,再过二十来天。定可回了吧。
七郎之事,老夫人嘱咐不必与大郎六郎报丧。如今道上不太平,大郎左右已在路上,六郎若要携家带口归来,恐生不虞。
徐夫人不堪失子之痛,病倒在床。容娘日日去看几回,却不敢言语。她的心中满是愧疚,隐隐觉着是自己害了七郎。
“嘶!”
心思涣散,手上的针扎到了指腹里头,刹时一颗血珠子蹦了出来。容娘用嘴吸了。怔了一回,仍自缝衣。
外头脚步声响,小环去开门一看。见是稻香,便问:“姐姐来,可是有事?”
稻香朝里头瞅了瞅,道:“去禀容娘子,老夫人叫过去呢。”
容娘有些诧异,此时并非饭时,家中客人亦已离去,其余诸事仍由二郎夫妻打理,婆婆寻自己有何要事?
不作他想,容娘放下针线,理了理衣裳,又吩咐春雨去舒娘那里看着,方随了稻香前去。
路上,稻香瞧着无人,悄悄提醒道:“容娘子,你可小心些。舒娘子家中来信,老夫人看了便十分生气哩!”
容娘初始尚且纳闷,行得几步,心中忽地一激灵,晓得定是临安穿出了甚么话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左右此事,无可隐瞒。若是郎君归来,便是他不问,自己也会说的,如今不过是提前些日子罢了。
可惜,若是守中归来,她再说此事,许她的人生,不会如此跌宕。
可是天下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谁能知晓,那日那时的哪一步,你不该迈?哪一句话,你不该说?
合当此时此刻,你便迈了这一步说了这句话,人生命运,不过如此罢了。
老夫人闭了眼,以手撑额,十分憔悴的模样。她的身量原有些丰腴,如今却露出些清隽的意思来了。
容娘进来屋,便跪在地上,等待老夫人发落。
屋中清静,不闻一丝一毫声响。
老夫人岿然不动,似是入睡了一般。但容娘知晓她并未入睡,不然,老人是撑不了这许久,定然会晃动的。
许是怒及?
容娘反静了心思,该来的总会来,做错了事,尤其……,亡了七郎,该受的惩罚总免不了。
不可避免的,容娘又忆起往昔之事来。那些时日,七郎六郎,玉娘与她,几人天真烂漫,便似天总是蓝的,风总是和煦的,日头从不会炙人,白雪也不冰冷……。
容娘不晓得,老夫人的眼睛已然睁开,冷冷的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自己挑的孙媳,这些年来虽有些小错,倒叫她挣得偌大家资。抚儿育女,虽无所出,也算贤惠。但,若此事是她所为,免不了将来害了大郎!
“当日,高九郎信中所求何事,为何要派人来找你,不找别人?”
老夫人忽地开口。
冷冷的声音中毫无温意,容娘虽早有准备,也不免心底一寒。但她既然打定了主意,便不容自己退缩。当下,容娘跪在地上,将自己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话不长,因她所知亦不多。
“哐啷”一声,老夫人将桌上的茶盅摔在容娘面前。容娘身子抖了一抖,仍端正跪了。
“你……,你好大的胆子。他高九郎是何许人。用得着你拿咱家的钱去救?小郡王又是何许人,用得着你这么个内室的娘子去操心?不知利害,不知厉害啊!”
老夫人怒目圆睁,连连击掌。
便是他小郡王遭人暗算又如何,自有他济王府里头去救他!便是他济王府,他岳丈大人不好施为又如何,身为王孙。那是他的命!他高九郎只手遮天,便是人被困住,无人施救,关徐家甚么事?他恁大的本事,却无人肯借钱,可见是个讨人嫌的。他要救小郡王,却将自己的七郎赚了进去啊!
浓眉大眼的七郎啊,笑嘻嘻在自己面前讨喜的七郎啊!若是死在战场,他阿爷定然说。好,咱徐家的又一条好汉。
“你可知,七郎如何去的?”
老夫人颤微微的指了容娘,狠声道。
容娘蓦地抬头,不解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冷笑两声,忽地朝容娘啐了一口。厉声道:“是替那小郡王挡了刀箭啊!你这贱人,你送了七郎的命啊!”
容娘颓然倒地,手碰着了一片碎瓷。悄悄的攥进手里。她用了利力,借着那碎瓷刺破掌心,流出血来,也不觉得痛!
当日高九郎来书,说自己身陷囹圄,不得脱身。小郡王遭人暗算,在盐场欲罢不能。他急需二十万贯,打点借兵卖粮,去救小郡王。他已筹借十余万贯,问容娘借五万。匆促之间。她慌了神,想到那个如兄长般可亲的人面临险境,便选择了信高九郎。拨了五万贯与刘虞城。
可是,她想不到七郎那般笑嘻嘻的出门去,千叮万嘱,答应了过几日便归家。谁料他一意孤行,去了福建!
竟然便替赵东楼挡了刀箭!
容娘心上再次遭受剧痛,七哥身上的伤口,不晓得有多痛啊!
赵东楼与七郎,孰轻孰重,容娘分不甚清楚。但她晓得,若七郎不是因此而亡,许婆婆不会如此待自己。究其一切,是自己犯的错。又或许是命运,叫自己来犯这一个错!
左右,自己便该承受这一切!
“婆婆,容娘知罪,愿受惩罚。”
容娘伏下,将头抵在地上,细碎的瓷片,扎破了额头。她只是流泪,再次磕头。
“哼,惩罚!你能换的回七郎么?轻浮如此,免不了你将来害了大郎。滚回去呆着,不得出房门半步。待大郎归来,再做打算。”
春雨将软塌塌的容娘搀扶起来,俩人依靠着,艰难的回了房。
府中不大,声响早已传遍。小环闻声赶来,看见容娘额头细细碎碎的伤口,泪水潸然,晓得自己不能平静,便在一旁看春雨挑碎瓷片。
“娘子啊,你也不为自己叫屈。七郎去了,我原不该说,但是当日七郎强求,娘子怎能难得住他?再说,小郡王与大郎相交甚厚,便眼睁睁地看着不救么?老夫人今日这话,是要……”
小环住了嘴,看着两眼无神的容娘,任凭春雨动作,也不晓得喊痛,她的心中便酸疼无比。莫非这一次,又要叫容娘子独自承受?
但愿大郎早些归来,他是个清醒的,待娘子那般好,定然不会让娘子受罪。
但风暴远远不止于此。
赵东楼自福建路归来,直奔清平,在七郎的坟前祭拜。事后又来徐府拜见两位夫人,自请其罪。徐夫人心碎,不肯出见。老夫人淡淡敷衍了几句,便打发了赵东楼。
待他走后,老夫人想起高九郎那封信,便欲去容娘处取了来,等守中归来好给他瞧,免得失了对证。
恰婉娘在侧,便领了差事,带着人去容娘屋里搜查。容娘只是做在桌前做针线,毫不理会。春雨与小环急的满头大汗,却阻挡不了婉娘带来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婢女。
几人翻箱倒柜,故意将许多物事扔得乱七八糟。婉娘看了容娘的箱笼,更是眼红。孰料伯娘竟然替她备得如此齐全,自己与她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
婉娘冷笑着讲箱子里的物事一边看,一边仍,趁人不注意时,便兜两件。然而,当她打开一个讲究的黑漆匣子时,不由呆住。
全套的羊脂白玉妆奁!
毫无一丝瑕疵,通透晶莹,泛着温润的光芒!
万金难求的珍物,谁给的?婉娘的手抖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