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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大战,宋军五百余人,魂归故里者十之六七,余者挣扎着收拾了同伴遗体,倒卧而睡。
一夜雪紧。
援军到来时,被城外皑皑白雪覆盖的尸堆吓倒,以为巫术魇住,不敢前行。
然而城墙上大宋旗帜飘扬,值岗兵士如标枪般挺立。虽城墙破旧,城门凹凸褴褛,亦不损古城之风骨伟岸。
如此大胜,自然有抚恤报功等事。但战事已了,亡者已逝,生者伤怀,不再赘述。
徐守中伤重,只能原地养伤。
半月之后,守中始能坐起。他自觉身上腌臜,便要容娘替他擦洗。
擦拭之类,容娘自然熟悉。如今守中能坐,不必四喜帮忙,她亦可避了伤口,替守中脱衣穿衣,十分熟稔。
容娘欲盖被子,守中一把抓住她的手,下颌朝下半身点了点,眼中意味明显。
容娘脸上渐渐红透,转身欲走。他却捉住她的手,漫不经心道:“娘子在此,岂能由他人做此私密之事。”
容娘无法辩驳,只得红着脸替他擦拭了。从此往后,连方便之事,徐守中亦不让四喜近身,只要容娘稍许扶着些,自己勉强行事。
他每每若无其事,容娘初始羞赧,到后头也由得他,左右,——看惯了。
便是守夜,原他怜惜容娘身子弱,只叫四喜睡在一旁榻上,容娘去厢房歇息。这日用了饭,他语气平平,吩咐四喜道:“你许久没睡个囫囵觉了,今夜回去歇息吧。”
收拾碗筷的四喜楞了一回,又悄悄的瞥了一眼容娘,见容娘侧了脸,耳边却是红霞若云。他心中暗笑,应了一声,忙退出去了。
容娘犹豫半响。不好抛下他独自去睡,只得端了热水替他擦洗了一番,自己略微收拾了,爬上床铺里侧躺了。
身后窸窸窣窣。容娘晓得他行动仍是艰难,坐起躺下需费力气,十分不易。她咬了唇,狠心不去理会。
外头仍在下雪。这是自那次大战之后的第二场大雪。窗外是一丛修竹,雪花落在上头扑簌簌的响。偶有竹子被雪压断,咔嚓一声,在这黑夜之中,尤为突兀。
屋里烧了火盆,木炭裂开,轻微的荜拨声犹显屋中宁静。烧透的木炭红彤彤的。帐内暗红。他的侧影渐渐往下,耳边听到他压抑的闷哼声,躺下之后,似乎又舒了一口气。
容娘仔细的听了动静,晓得他无事。方将自己的被子裹了裹,侧过身朝里。
性命之忧过去,过往伤情再度席卷而来。那些事情她不知如何消融,徐家她亦不愿再回。虽她知晓自己对他仍然眷恋,但他们之间横亘之的人与事却无法熟视无睹。
悲伤渐渐蔓延,她睁大眼睛,看着帐上经纬交织。红晕浮动,只觉心绪难平。
“睡过来。”
徐守中蓦地出声,倒叫容娘吓了一跳。她顿了一时,慢慢的转过身,面对发号施令的人。
徐守中不能翻身,只是侧头看着她这边。
四目相接。狭目平静,看住容娘,又道:“过来。”
往昔他也是如此,命你如何如何。最后的伤痛亦是他命她等待,结果……!
容娘咬唇。便欲转身。
徐守中大手自被子底下捉住容娘的手,眼神渐渐灼热,薄唇微启,片刻方道:“被中寒冷,过来暖脚。”
容娘错愕,半响方想起他重伤在身,自然气血不畅,大寒天气,睡不热和也是有的。罢了,往后的日子再说,谁知明朝如何呢?她的心里隐隐有了不管不顾的念头。乱世之中,明日不可期,图一时之欢又如何?
他的被窝中药味与他的味道相混,强烈的男子气息袭来。被子里虽不甚暖和,却并非那般寒凉。容娘亦不出声,只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左手被他牢牢抓住,再也没有放开。
并肩而卧,两人都没有睡意,一时安静。
被中渐渐暖和,火盆却黯淡下去,帐中只有一丝微光。
“我亏欠你甚多。”
徐守中忽然开口。
容娘顿时僵住,——亏欠?她的心中亦不知到底是谁亏欠了谁,往事历历,心底深处的痛楚被这句话挖掘出来,血淋淋的,如被凌迟。
容娘侧头往里,不欲被他瞧见自己脸上的泪水。
徐守中心中一紧,他忍住疼痛,勉强侧身,用胸膛偎贴了她的背,大手去触她的脸,却摸到一脸的泪水。
“娘子!”
徐守中伸手强将容娘揽进自己的怀中,大手替她抹了泪,胸中叹息。
有些事,终究要说明白。不然,她那般隐忍,不晓得要藏着心事到何时?说不准,哪日她想不开了,便如上回一般,脱身便走!
想到容娘这三年辗转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饿,方才跌跌撞撞来到淮河边,徐守中心中疼痛,胳膊又收紧了些。他怎能让她再受委屈,一个妇人,孤孤单单流离失所?她是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啊!
人生头一回,徐守中耐着性子,开解起他的妇人来。
“七郎之死,身为大宋百姓,死在沙场,乃为荣耀。乃至救小郡王之事,虽鲁莽了些,亦情有可原。但我当日恼怒之处,在于曼娘一事,你任由她糟践,将自己逼至绝境。”
提起曼娘一事,容娘仍如挖心挖肺一般巨痛。她呜咽着,不由辩解道:“我欠她的呀……。乳娘……带我走,把她抛下了。若非如此,得救的是她,我该掉进河里,过那般颠沛流离的日子。是我……,是我占了她的亲娘,夺了她的命啊!”
泪水再次长流,脆弱的神色叫人心生怜悯,守中胡乱用衣袖帮她抹了泪水,嘴里却毫不留情道:“你不欠谁的。母子情深,乳娘当然想要救她。当日情形,可想而知。若是乳娘抛了你去救她,许三人都不能活。曼娘的命,绝非你夺,而是战事,是金人。你可明白?”
容娘摇了摇头,痛苦地道:“可是,我活了,被娘收养了。她……,她却那么苦,她该恨我。乳娘……,乳娘为难死了,我没有让她过一天好日子。临了,她却不得善终啊……!”
守中沉默半响,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方道:“若你与曼娘颠倒,你恨她么?——你会不认你的亲娘么?”
容娘一顿,泪眼模糊中见到徐守中认真的神色,她恍恍惚惚想道,若是我,会恨么?许会,许不会。但是,怎会恨到那般,不认亲娘呢?乳娘那般苦,她怎能记恨啊?
“乳娘之死,许在她看来,如此她心中要好过些。将士为国,百姓为家,母为子,儿护母。人人皆有理由,你何必自责?你的弱处,便在于太过隐忍,太过自责,如此反复,你岂非要将他人的苦楚皆背负在身?”
容娘怔怔的瞧着徐守中,那双眸子里,有她往日未能到达的深处。徐守中大手将容娘的头拨了过来,自己的额头抵了她的,四目相对,暗哑道:“娘子,我可不满呢。你做甚么事,总是想着亏欠,回报,哪里真当自己是徐家的人?”
“婆婆偏疼,你怕甚么?你是我的娘子,是徐家的长媳,婆婆有甚差处,你便该使了法子规劝。不然,咱家的家风如何归正?难道叫咱们的后代,也如三叔那般不成体统么?”
今日徐守中言语甚多,又颇见道理,叫容娘听了,渐渐忘了心中痛楚,脑袋慢慢的靠了过去。原来她的心思,他竟然知晓?
她是徐家的养女,受恩即多,不得不报。如此心思,每每至冲突之处,她便自然的吞回了辩驳之语,只任由人发配。长久以来,她早已习惯。不想今日被他指了出来。
心里可谓感动。容娘抬了脖子,示意徐守中抽出手臂,自己却慢慢的偎了过去。
“你不是说亏欠我么?”容娘小声道。
徐守中黯然,沉闷一时,方道:“你那般小,便挑起家中的担子,我未能为你分担一二,此为亏欠;家事纷杂,人心不一,婆婆虽识大理,有时却又偏执。我未能为你支撑遮挡,此为亏欠;惠娘之事,……”
听到惠娘,容娘心中一凉,身子便往后缩。徐守中哪容她后退,大手扣了她的手臂,叫她动弹不得。
“我早该交代清楚,我这一辈子,不欲纳妇,只你一人相守便可。但我忙于战事,未能绝了他人念头,反伤了你,——与我们的孩儿,此为亏欠!”
心里似被堵住,惊涛拍岸,撞击声沉。想到那一团血块,那浑浑噩噩伤心绝望的日子,想到自己长久的期盼,热泪模糊了双眼,心中巨痛,不能抑制。
“别哭,咱们还会有孩儿。你若伤心,伤了身子,可真难有了。”
耳边沙哑的声音那般温暖,原来他对自己的心亦是与己一般。容娘伤心不已,抽抽搭搭,不能停止。
她的手攀了他的手臂,脸上湿了,便在他的衣裳上擦拭。
“你……,你不是叫我自立门户,改嫁他人么?”
徐守中身子一僵,想起了自己写的遗书。他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我命还在,你自然仍是我的妇人。说甚么改嫁,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