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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初醒来的时候,天边正起乌云,一层比一层低,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似的。风却比早上小了许多,拂过庭院,只有树叶跟着晃动,枝干还坚韧着。
她刚坐起来,由着左右两个侍女拿药给她敷脸。
明明睡前脸还没有肿得这么厉害。不过这不是严重的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敷了药,没过半个时辰,她的脸就消下去了。
只有一点儿绯红在两颊,像腮红,但腮红不痛。可她顶着这张脸走出门去,干风一吹,火烧一般地发烫。
这时候帘子被打起来,红素急急忙忙地进门,神态很不对劲。
姬初让人都退出去,红素才俯在她耳边道:“王妃,方才奴婢回来时,在廊上遇见了李侍中。他让奴婢告诉王妃:突厥单于命手下假借外族商人之名入京,向景相暗传书信,意在联手助太子殿下逼宫,清除陈王势力。但条件是要走居庸关以东的十三座城池。”
姬初听了倒不惊慌,只是冷笑,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抱着南瓜金手炉,一动也不动,并不在意的样子:“景相是什么人,岂会搭理他们这样痴心妄想的条约?太子与宇文思再怎么斗得你死我活,那也是我们中原朝廷内部的权力之争。即使最后太子败了,皇权落在宇文思手里,那也还是中原朝廷,用不着他们来管。让他们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王妃想得这样透彻,景相诚然也是一个刚正不阿、着眼大局之人,一见了突厥的密信,根本不呈递给太子殿下,立刻就焚了。只是……”
红素犹豫了片刻,才道,“只是没想到突厥单于颇有些阴险狡诈,与景相交涉失败后,转眼又与太子殿下进行书信往来。太子殿下恐是受了蛊惑,竟然一意孤行,决意答应突厥的条件。”
“太子他疯了?”姬初一下回头瞪着红素,满眼难以置信,“竟然敢答应这种条件,纵然因此夺得皇位,他丢了十三座城,也是卖国求荣的罪人。也不怕十三座城池里百万、千万的中原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他。国家有了这样的君主,天下臣民还会归心吗?苟延残喘地坐上去,也不过黄粱一梦,很快又要被第二个宇文思拉下来。”
“王妃说得是。只可惜太子殿下已被迷住了眼。景相得知此事,立刻领着一干朝臣去劝谏,谁知太子殿下似早有准备,一番陈词反将大半朝臣鼓动。景相再三规劝无果,只得领命给突厥回信。”红素叹了口气,以十分钦佩的口吻感慨,“闻说景相一边回信,一边流泪,怎么也止不住。”
“难为景相……”
姬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浑身似有烈火在血液中升腾,霎时间再也不觉得冷。
因而手中的手炉也如烫手山芋一般,她一下子丢开了,皱眉怒道:“我知道太子怎么想。他早前因为争夺门下省失利,已很憋屈愤懑;又有母亲险些受辱一事,导致他异常憎恨宇文思;偏偏近来朝堂上宇文思一党接二连三打击他的势力,使他颓唐绝望,以为已经无路可走。这桩桩件件汇聚到一起,逼得他昧着良心,也要跟宇文思斗争到底。万一败了,他不过仍像原来一样的下场,与突厥的协议也自然作废,没有什么损失。万一胜了,他还能坐拥半壁江山,算是意外惊喜。真是打得好算盘……”
红素忧虑道:“这还不是最坏的事。关键是此事早在突厥人第一次给景相传信时,陈王已经收到了消息,并故意放而任之,目的就是要等太子殿下忍无可忍,命景相回信答应突厥人。这样他们正好拦截书信,以此为罪证,将景相下狱问斩。如今——”
姬初道:“如今已到了收网的时候。景相一死,朝中再无手握大权的太子亲信,太子败局已定,还能拿什么跟宇文思争?最可怕也不止这一点,倘若景相被抓,他自然不会开口泄露什么。可万一丞相府里的下人挨不住酷刑,将太子授意这话供出来,天下之大,朝野内外,还有太子等人的容身之处么?不必宇文思动手,太子自己也只有自裁谢罪,还要永远背上千古骂名。连我也不可避免。”
“幸好李侍中提醒得早,景相还未将信送出去,仍举棋不定。王妃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红素希翼地看着她。
姬初想了想,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咬牙道:“我已被废,他们从来不太听我的意见,只把我当做一把扎进宇文思肉里的利刃。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我不是皇族的人,我早不管了。现在只能是冲进去骂他们一顿,看看他们是否还听得进去罢了。你把斗篷取来,去通知景相,咱们入宫。”
红素立刻应声,取了一件荷色绣桔梗及地斗篷给她披上。不经意瞥见姬初脸上一片绯色,红素心疼道:“王妃脸还没好,就这样出门去,恐怕要被风吹得干裂。”
姬初才想起这件事,道:“我抹了药,现在不太要紧,但是让他们看见总归不好,看看找个什么绢纱来遮一下。”
红素四处翻了翻,找来一块素白的细绢。姬初遮了脸,匆匆乘车入宫去了。
东宫书房里这时候正有几人在议政,突然宫人来禀报:“殿下,陈王妃到了。”
一干人愣了愣,太子不知道她来干什么,便道:“请进来吧。”
姬初进门来,双袖拢在斗篷中,双眼极其锋利地一一扫过朝臣,最后落在太子脸上。
太子被她眼神一惊,不悦地奇怪道:“谁惹你不高兴了么?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我若说是宇文思,你能怎么办?”姬初不客气地坐到太子旁边的软椅上,冷冷的语气中隐约含着讥讽。
太子脸一沉,哼道:“现在不能拿他怎么办,但过一阵我就要他生不如死。到时候一定把他凌迟,一刀一刀地割完他的肉,看看他的心有多黑。”
姬初眼中慢慢露出冷笑:“是吗?谁给你的信心?”
太子不自然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你还想看别人心有多黑,我却想看看你——你们的心有多白呢!”姬初指着众人,已经气得微微发抖,“太子丧心病狂,要割让十三座城池跟突厥联手。你们不说阻止,还反过来跟着发疯,逼着景相回信。你们还算是中原朝廷的中流砥柱?我什么脸面尊严都不要了,难道就是为了成为千古罪人的一天?”
几名朝臣欲言又止,脸色难看,却并非是羞愧,只有满眼的不服气,又因着一些不便说出来的原因,不好顶撞。
“谁告诉你的?景相是不是?”太子一脸阴郁。
她反问:“谁告诉我的是重点?”
太子没有顾忌,一下子生了气,发作起来:“姬初,你不要想当然,这些事不用你管,我自然会处理好。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已到这个地步,由不得我们假装清高了。我若不答应,大家都要一块儿完蛋,排着队去地下见先帝。我若借突厥之手铲除陈王,还能保得住大家的命,以及姬家的江山。又替先帝报了仇,也不算愧对先帝。等到国力恢复,兵权都到了我的手里,我再灭了突厥,将那些城池一一收回来,岂不两全其美?”
“要收不回来呢?”姬初轻声诘问,却如惊雷响彻上空,“失去的城池收得回来,失去的人心收得回来吗!”
景相赶来,竟被这话惹得双眼微红,一下子拜倒在房中,劝道:“清河殿下所说实乃肺腑之言,万望太子殿下三思:堂堂中原朝廷,泱泱大国,同室操戈,储君式微,竟以割让城池联合屡犯边境的蛮夷内斗,无论输赢,都是遗臭万年。书信仍在臣官邸内,尚未发出,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太子拍案而起,本想大怒,又想到景相是自己唯一倚仗,如寒了他的心,自己岂非更加举步维艰。
太子想到这里,心酸地叹了口气,亲自走下去扶起景相,难过道:“请先起来说话。景相所言固然有理,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得为上上下下替我们办事的人着想。一旦我倒下去,他们也全都完了,拉拉扯扯的关系一出来,少说也有万人被牵连。先帝死得不明不白,我如今却连查明真相的权力也没有,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先帝?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到我们手里给丢了,我们难道不是天大的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固然是好的,可是过刚易折,也不能事事都非黑即白,还要学着变通。有些时候,不得不妥协,是为了日后在更大的事上决不妥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除了陈王奸佞,上下一统,齐心努力克复神州,未必就不能再闻华亭鹤唳。”
“殿下——唉。”景相虽然心底仍然不很赞同,但见太子说得声泪俱下,也实在不好再辩驳,只得一声叹息。
姬初冷眼看着太子慷慨陈词,沉默许久,知道无可挽回,便将宇文思的计划告诉他们。
太子跟一干人等商讨过后,有了对策。
姬初平白跑一趟,没能劝太子回心转意就算了,反倒还多了个替他拖住宇文思的任务,不免心下愤怒,转身就出了东宫。
入夜好一阵,门外寒风呼啸,大约又要下雪。
姬初靠在罗汉床上,脸上搭了块手帕。
这个时辰宇文思还不来,莫非一定要等到景相的信被截住才休息?那她该怎么样才好?
她正烦躁不安,突然有人进来了,一身微凉的冷香弥漫四周。
宇文思停在她身前,弯腰去看她的脸,笑道:“怎么还要把脸遮起来?已经肿得不能见人了吗?”
同时他伸手来拿手帕,被姬初一把抓住,推开去,没好气道:“你烦死了,都是拜你所赐。又不是没看过,别再来我伤口上撒盐。”
宇文思想了想,好似在回忆之前她的样子:“我记得也没多可怕。难道是你去了一趟东宫,又被打了一次?”
“宇文思,你会说话不会说话?”姬初一下坐起来,将手帕拍在他脸上,一副要闷死他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凶残的?”
宇文思微笑,毫不生气,礼貌地将她的手拿开,道:“那也不一定。太子平时都还好,万一你是去阻挡他登基大业的,难保他不打你。”
姬初一怔,深深凝视他:看来他已经知道她去东宫是做什么的了。东宫也有他的耳目,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我怎么会阻挡。”须臾后姬初笑了笑,起身换了个位置,到榻边去坐下,以此掩饰她微微的不自然。
想一想她问道:“你是又要住这里?”
“没有。”宇文思乜斜她,“但是我想你也许今夜会挽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