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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本宫再不痛快……”乐昌眯起眼,“也比如今的右相要痛快得多,不是么?”
不痛快?要真的只是不痛快,到轻松得多吧。如今的他,又何止是……不痛快。
酒盏放佛千斤,闵竺凡平静道,“哦?”
“表面越是平静的,内里就越是波澜,你这般,倒看得本宫有几分不忍了,只是……”乐昌起身,忽然嘲笑道,“闵竺凡,你不配。”
手指顿了一下,闵竺凡的视线仍然平静,却没有反驳。
静候片刻,乐昌收起笑,有些诧异道,“竟然不反驳?你……到底还是不是闵竺凡?”
广袖轻拂,闵竺凡动了动唇,一派淡然道,“长公主一字未错,何来驳却之词。”
“你……哈哈……你……”乐昌忽然笑出声来,低头却似有泪轻喟,“闵竺凡……你也有今天。我有时候,倒真小瞧了长期。”
*
“陛下这是何苦。”楚毓坐在车内,似闭目养神的轻叹。
车帘微荡起涟漪,君天姒将头靠在一角,垂眸不语,车辙忽然一震,君天姒眉头微动,忍不住低下头,双臂抱膝抵住额头,声音闷闷的,“楚毓,朕大概是病了。”
缓缓掀起眼,楚毓看向她道,“陛下的病症如何?”
“朕……”君天姒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道,“头疼,胸口也疼,嗓子也疼,还有……总之这是病了对不对?”
良久,楚毓叹了口气,轻声道,“是,陛下是病了。”
“那……还有没有治?”说完不禁一愣,君天姒苦笑道,“朕真是糊涂了,释垣又不是大夫,如何晓得这些。”
楚毓正要说些什么,马车却一顿,君天姒知道这是要入宫门,忽然抬起头道,“朕要下车。”
“好。”楚毓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说了一个字。
深秋的旁晚,有些凉,君天姒抬头望着这高墙久久,感到肩上被加了件披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或许,这宫墙里边的,才是朕的。”
“陛下错了。”楚毓道,“不止这宫墙里是陛下的,这宫墙外,这大君都是陛下的。”
“哦?都是朕的?”君天姒的声音有些轻。
“自然。”
“照释垣这么说,放佛全天下都是朕的,可为什么……他不是朕的?”
说完,又笑了一下,君天姒迈步走进高耸庄严的宫门,语调轻得放佛落羽般,“可见……这天下间,其实没什么是真正属于朕的。”
楚毓怔在原地,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影,眸色越发的浓郁。
这天下竟不及……一个人么?
哈,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
早朝之上,文武皆在,却独独,不见陛下。
一众大臣直挨到日上三竿,才见到张公公从旁门里出来道了句,“退朝。”
退朝?
众大臣呆,君天姒上位三年,虽说从未真正亲政,却也不曾有过丝毫怠慢。如此这般的一句退朝,立刻就叫众人蒙了一蒙,再然后却齐刷刷都看向了不远处那个暗红色官服的人。
闵竺凡缓缓抬起脸来,面色有些发沉,却不动声色的做了个退朝的手势,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像这样使小性子并不是君天姒的作风,隐隐有些不安。
众大臣得令,迈开早已酸麻的双腿便朝着殿门口而去。
如此这般,直到第七日。
后宫中的风言风语已然传到了前朝,况且,这七日陆陆续续被召入后宫的男子不下百人。
玉笏咔嚓一声,被生生捏断,满朝文武皆惊骇的垂下头不敢言语,闵竺凡淡淡看了一眼手中断笏,面色铁青,抬头望着张合盛。
良久,静成一片的朝堂上响起闵竺凡有些低哑的声音道,“有劳张公公带臣走一趟。”
许久不入鹿鸣宫,闵竺凡怎么也想象不到原本简单典雅的宫院是怎么在短短几天之内变成如此奢华之场。
不远处,高高的水台上,君天姒正卧在铺了貂绒的卧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转着酒盏,眼眸低垂着。闵竺凡认出这水台是新搭建好的,水台下的池中,几名男子正在衣冠不整的戏水。
所有的怒气在这一刻似乎再也压制不住,连手都几乎颤抖起来,闵竺凡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失控,也会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恨不得冲上前去将眼前的一切撕个粉碎。
几乎是一瞬间,他已经迈步到了君天姒面前,一张脸黑得彻底,声音抵哑得放佛咆哮,“这是在做什么?!这就是你回朝的所作所为?!这就是楚毓教你的为君之道?!”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君天姒将眼神从酒盏中移到闵竺凡的面上,呆呆的看了良久,却忽然笑了,忽然起身伸手去抓他的衣领,却不知是她醉的太过,还是怎的,一下竟没抓住,反而差点跌落。
闵竺凡眼疾手快,一下狠狠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臂防止她摔倒,却又不甘心的将她带着往上一提,几乎是面对面的狠狠质问。
可君天姒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轻轻吐出一口桂花酒的香气,语调更是轻得如同柳絮,“诶?这不是……不是右相吗?怎……么?右相瞧着朕里热闹,也想……也想来凑一凑?”明显醉的不轻。
闵竺凡的手指一紧,却在她疼得皱起眉时,终是松了下来,“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感觉到面前的人一抖,君天姒似乎怔了怔,眼睛里带着酒气的迷蒙与莫大的委屈,“闵竺凡,朕想要……你。可不可以?”
一瞬间的窒息,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闵竺凡清楚的意识到,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可以,将他动摇的如此彻底。
下一刻,他很想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他警告自己,只有逃,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毕竟是个人,再想,再思考,身体也会做出本能最直达心底的反应。
就像此时,他迈不开腿,他放不开手下的人。
时间像是已经凝固,水池中廊阁上,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屏气凝神,不敢多动一下,偏十月的桂香穿墙过院,送着阵阵淡幽。
闵竺凡的声音越发低哑,柔声道,“陛下要臣这条命,臣可以给。”
“命?”君天姒歪着头,仔细的想了想,借着浓郁的酒意道,“我要你的命来做什么?”说着咯咯笑出声,温言耳语,“朕不要你的命,朕想要你。”
什么是温柔香,什么是醉乾坤,闵竺凡从来不懂,如今,懂了。
醉里是温柔乡,梦里是醉乾坤。
只可惜,却晚了。
闵竺凡伸出手,任由她揽着,内心挣扎不休,却也掩不住面上的一派温柔。
原本一切早已规划好,送她回宫后,本应再无牵扯。让她恨着自己也好,怨着自己也罢,理智告诉他,此刻的自己已经没有最大的把握将她保护完全。那么,离开她,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可如今,额角突然有些熟悉的疼,让他怀念。
她总是有这样的能力,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将他的所有计划全盘打散,然而他,却甘之如饴。
可如今这样的一个情景,他不得不恨起心肠,他不得不绕开话题,“陛下还想要什么,告诉臣。”
告诉臣,无论什么,都可以。
可君天姒却只是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安静的像个孩子似的撒娇,“朕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追究,以往的……事情……好的……坏的,”说着抬眼看过去,认真道,“你看,朕向来是个大度的皇帝……虽然……有时候说话不算话……但这一次……朕跟你保证,是真的!”
距离这样近,以至于他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她委屈的染了泪花的眼。
眸子瞬间浓黑,从来沉稳善辩的右相,就这样汹涌彭拜着却选择了沉默。
如何,能不沉默。
闵竺凡张了张嘴,似乎正要说什么,君天姒忽然抬手覆在他的唇上,怀里的人开始颤抖,这样的始料未及让闵竺凡有片刻慌张,然后,是发自肺腑的长长的一声叹息,悠长。
伸开双臂将面前的人缓缓抱起,揉入怀里的瞬间,放佛一直空荡许久的一块地方,瞬间填满。
仿佛寻求一世,不过如此而已。
方才恍然,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心头上的一块肉,寻到了,填满了,如何能不不圆满。
“陛下确定?”声音轻柔之际。
君天姒依偎到他的怀里,瞬间感觉困倦袭来,眼皮开始上下打颤,“自然,朕……向来是……一言九鼎的……”
“那便好。”
闵竺凡将她抱起来,垂下眼扫了一眼四周跪了一地的人,墨蓝色的披风向前轻轻覆在她身上,他抬了抬脚,又顿了一下,感到四周又是一片更低的俯首,更深的沉默。
既已圆满,那又如何?
余光扫过跪在一旁一人,闵竺凡忽然道,“抬起头来。”
那人顿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抬头。
闵竺凡微微皱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良久,那人似乎再也受不住这样大的压力,缓缓的抬起头。
“哦?”闵竺凡挑了挑眉,忽然笑出了声,简而轻,却足以让那人死命的垂下头,狠狠的扣头在地,不敢言语。
“你叫什么?”
“小……小人……无异。”
刹那间,整个庭院中压抑得如修罗地狱。
然而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闵竺凡却没有再表示什么,有大着胆子的奴才偷偷抬眼看去,却发现这位高高在上,掌握着大君大半数人生死的当今右相,却只是在静静的看着怀中的人。
朕什么都不要,朕要你。
须臾,闵竺凡轻轻地叹息,臣给过陛下机会,可金口玉言,如今,再想反悔,就不可能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拥有了,就再也不可能放弃。因为他闵竺凡,从来分得清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该舍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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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将眼睁开一条缝,依旧是天旋地转,仍然是头痛欲裂。不过是短短七日,可在君天姒看来,却好似七个春秋轮换,度日如年。
“酒……”受不了刺眼的阳光,君天姒再次闭上眼,喃喃道。
立刻有冰冰凉凉的盏沿送到唇边。
“唔……”温凉的液体入喉,君天姒就皱起了眉,“大胆!朕明明说得是酒……”
戛然而止,在她抬眼的瞬间。
“怎么?味道不好?”闵竺凡习惯性的揉额角,皱眉,不容置疑道,“先喝了再说。”
“唔……”还没完全清醒的陛下就这么一愣,乖乖的张开嘴将一碗银耳莲子粥咽了下去,“你……”
张了张唇,君天姒顿悟,这一定是在做梦!没错,像这样一睁眼就能瞧见闵竺凡如此温柔的一张脸的情形,定然是在做梦的。
“头疼吗?”看了眼空盏,闵竺凡道。
使劲点了下头,“嘶……”宿醉后的头晃一下都疼得剧烈,更何况是狠狠地点头,君天姒顿时眼泪汪汪,“疼,真的疼,可疼了……”
闵竺凡叹息,怎么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呢?
君天姒咬着唇,伸手,可怜的像个孩子,“要不……你抱抱我?你抱抱我,或许就不疼了。”
黑眸闪烁,“嗯”。闵竺凡轻轻将她揽起来,说不出的无奈,却也……满足。
耳朵贴上闵竺凡的胸膛,听着那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君天姒怔着,有些恍惚,忍不住闭上眼,伸出手指放在他胸前,轻轻的描摹勾画。
闵竺凡震了一下,眸中划过一丝异样,低头,“怎……”
“嘘……”
立刻有一根食指放到他唇边,君天姒仰起脸,轻声道,“这个是我的梦,所以,我让你说什么,你才能说什么,好不好?”
喉结轻动,闵竺凡温柔道,“好。”
君天姒立刻笑起来,窝在他怀里的身子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笑的婉转。
“想听什么。”闵竺凡向后轻靠,倚着床让她窝得更舒服些。
“恩。”君天姒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这虽然是个梦,可我的头却很疼,所以……我想听你说些好听的给我听。”
闵竺凡挑了挑眉看着她,蓦地笑出了声,“我早该知道,你是喜欢听些好听的。”
君天姒脸红,义正言辞地纠正他,“不是我喜欢听些好听的,是我喜欢听你说些好听的。”
“恩,我知道。”闵竺凡低下头,“但是,我打算用更好的办法来安慰你。”
“更好的办法?”君天姒转了下眼珠,掩不住失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闵竺凡笑,“傻瓜。”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
再抬头,看见君天姒脸色通红,直愣愣的望着他,他满意的勾嘴角,“怎么样?这算不算更好的?”
君天姒发起呆来,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几经犹豫,却还是叹息道,“倘若这不是个梦,该多好。”
“梦?”闵竺凡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眼角轻扬,柔声道,“倘若真的不是梦呢?”
“不是个梦?”君天姒眨了眨眼,“若不是个梦,那我……我也该亲亲你。”
闵竺凡眯起眼。
“正所谓……礼尚往来嘛!”君天姒讪讪,笑的狡猾。
“哦,”闵竺凡叹了声,“那陛下还在等什么呢?”
“什么……”君天姒哑然,“朕……”
“陛下,长公主求见。”张合盛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打断了君天姒的思绪。
“长公主?乐昌?”君天姒皱眉,“朕如今连做个梦都不得安生了,不见不见!”
“这……”张合盛明显没能理解君天姒的话,不由得隔着层层纱幔望去。
片刻,纱幔中却传来闵竺凡的声音,“叫长公主稍等片刻。”
君天姒惊讶的睁大眼,不满道,“叫她等什么,朕不要见她。”
闵竺凡将她扶好坐起,平静道,“她就要去漠西了,还是要见一面的,听话。”
君天姒猛地睁大眼,“漠西?你……你怎么知……等等,这,这不是梦?”
闵竺凡轻柔的揉了揉她的额角,带出她的一生倒吸,“啊,疼。”
“梦中会这么疼?”闵竺凡无奈。
“会啊,”君天姒闭着眼吸气,“你欺负我的时候,我做梦都会疼的哭醒呢。”
闵竺凡一震,眼眸闪过一丝一样,沉声道,“哪里疼?”
“这里啊,”君天姒指了指心口,有指了指头,“恩,还有这……”
“以后……不会了。”闵竺凡叹了声,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心疼不已,这本该是他最心疼的姑娘啊,却一再的为他伤心,叫他如何,能不心疼。
“恩,我想……”君天姒忽然回过神来,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闵竺凡的脸颊,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为什么,我越来越觉得……”
“好一个叫本宫稍等片刻,陛下和右相就是这样叫本宫等的?”嘲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透着十二分的傲气,“那陛下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
“什么……”君天姒诧异,“乐、乐昌……”再回过头去看闵竺凡,近在咫尺的俊颜,温热的触感,这一切都……太过于真实。
“别急。”闵竺凡抬起手,轻轻将她的衣领整理好,笑的温柔,“有我在。”
君天姒蓦地睁大眼,眼神中的雾气散尽,“这……这不是?”
“长期,我有话要与你一个人说。”乐昌的话不紧不慢,慢慢逼来。
*
“怎么?如今见了我便开始头疼了?”乐昌倚着座椅嗤笑。
君天姒简直头疼欲裂,“有什么事,尽快说,说完了就尽快回。”
乐昌顿了顿,道,“也罢,我便不跟你绕圈子了,此去漠西必然是一场苦战,成败与否,谁也说不准……”
君天姒怔了下,笑出声来,“有闵竺凡帮你,又有温家在朝中的势力,怎会说不准。”
乐昌哑然,“闵竺凡?帮我?”随即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哈,你说什么?你一直认为闵竺凡是在帮我?”
“难道不是?”君天姒皱眉,感到脑仁一阵突突的疼着。
“也罢……也罢。”乐昌眯起眼,不知所谓,“但楚毓的手段,你我皆知,防不胜防。所以,我在离走前多少是要见你一面的。”
“哦?”君天姒忍不住皱眉。
“关于……母后。”乐昌顿了顿,指尖开始在桌面上轻轻的勾画,“我知道母后地啊你不好,并没给过你什么该有的温情,但到底……倘若我真的失事了,母后那边……”
“不要说了,你凭什么觉得朕会答应你。”君天姒闭上眼。
“我只是来向我的妹妹嘱托一些琐事罢了,陛下答不答应,却与刚刚的谈话无关。”乐昌站起身,笑了下,便转身朝殿门走去。
闵竺凡就坐在偏殿,闻见脚步声,抬头看到了乐昌似笑非笑的面容,“有像大人好悠闲啊。”
“倒也还有。”闵竺凡合上手中书卷,闲闲饮茶。
“还好?如今这形势,你竟然也敢道一句还好。”乐昌咬牙,“你若是不站在我这边,迟早……”
“长公主,”闵竺凡忽然开口,只是淡淡一句,却气势制人,不容置疑,“该回去了。”
“哈,哈哈,闵竺凡啊闵竺凡,”乐昌迈着步子,身影忽然萧索起来,“想不到,你竟是个痴情的,只可惜啊,这世上无情的人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
右相往鹿鸣宫中走上一遭,男宠尽散。
十月底,边关吃紧,楚毓自请前往,桂花飘得更是浓艳。
“陛下,楚大人的信件。”张合盛将密函递上来。
君天姒望了望,伸出手指开封,薄薄的信纸,只一张,上有娟秀小楷,咬了唇皱眉,“烧了吧。”
张合盛应了声是,接了密函。
君天姒开口,“右相?”
“右相在御书房,陛下可是要去?”张合盛接口。
君天姒皱了眉,“不,先不去,朕……朕不想……”
“陛下,有些话,老奴实在是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张合盛垂首。
“话已至此,你讲便是。”君天姒语气淡淡。
“老奴觉得……陛下和楚大人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与虎谋皮?”君天姒笑起来,“你觉得……朕身边还有不是虎狼之人吗?”
“这……”
“摆驾……御书房。”君天姒淡淡道。
“这小东西怎么老是蹿出来?!”君天姒一进御书房,便看到眼前的情景,闵竺凡正对着一盘残棋,怀中窝着一只懒洋洋的毛球。
闵竺凡闲闲坐在对面,修长的手指将黝黑的棋子衬得极亮,怀中窝着一团雪白,悠闲中自带一派稳操胜券的霸气。
君天姒泄了气,哀怨的瞪着闵竺凡怀里的一团毛球,“这毛球最近越发的胖了,在朕这后宫养的倒真成了个球。”
闵竺凡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毛球的耳朵,笑,“陛下照顾得好。”
她照顾得好?分明是闵竺凡照顾得好。如今,整个大君谁人不知,右相闵竺凡不回相府居于宫中已快一月,这一个月最好的证明,就是眼前这只已变得圆滚滚的毛球。
“……”笑笑笑,笑个球啊!君天姒没了脾气,捏了白子对着棋盘发愁。
闵竺凡抿了口茶,看着她的小动作,“臣记得陛下爱吃桂花糕。”
“啊?”君天姒注视着黑子的围攻,苦大仇深。
“过些日子臣带些过来。”
“好。”苦兮兮的随口附和。
面前的人眉目生动,闵竺凡静静地屈指扶额,筹划十年的蓝图,一朝消散。到底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糊涂了这一世,终聪明了这一时。
莞尔之余,谁又能道个明白呢。
*
十一月底,乐昌去往漠西为陆放赐婚,才走两日,京师竟然落了雪,比起以往,不知要早上多久。
“如何?”闵竺凡眯起眼,盯着眼前的人。
“恩……好……好吃!”君天姒笑起来,有片刻的迟疑。
闵竺凡皱了下眉,伸手去拿,君天姒扑过去,盖住,“做什么和朕抢!”
闵竺凡怔了下,笑,“不好吃就别吃了。”
君天姒摇头,“谁说不好吃的。朕觉得特别的好吃。”
闵竺凡挑眉。
君天姒笑,“你不是我,自然不知道我尝出的味道是别有不同的。”
闵竺凡瞬间微睁了双眼,含笑。
“朕听说……”君天姒低眉,咬了口桂花糕,有些干,有些涩,不是很好味道,却有些难以罢口,“最近京师好像有些不太平。”
只见微动,闵竺凡抿了下嘴角,“恩。”
“那……”
“陛下无须劳心,护卫队已交给刘太傅,会处理好的。”
君天姒猛地抬头,看见闵竺凡不知何时已拿了块糕在手里,正轻轻放到毛球的面前,无奈毛球已被喂得嘴刁,只嗅了一下,就将头撇得远远地。
君天姒愤愤,“白眼……”最后一个字,却无论如何,卡在了喉咙里。
*
大抵时间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腊月一至,整个京师便覆在了皑皑大雪之中,今年的雪,自入冬以来,仿佛没有停过,如同天降的惩处,于一场严寒而爆发。
江北大寒,一时间,流民四起。
朝中已无可派之人。
暖炉旁,闵竺凡将手中古籍放在一边,笑得几分淡然,“臣该去趟江北了,陛下下旨吧。”
君天姒怔了一下,握笔的指尖捏出透明的白。
“握笔不能停,迟则顿,驻则消,能一气呵成,方显出一个人的笔力。”闵竺凡从后靠近她,一手放在她的左手上,覆上她的手背,一手握住她的右手,稳住她的笔劲。
然后,一挥而就,带着她,写出一行墨字。
大江东去青史留,奉上累名佐酒。
笔墨悬空,如同干涸了的美人眼,再淌不出一滴墨。身后的人已经放开手,后退几步,留下一片冰凉。
“臣,告退。”
*
腊月十七,大君右相,离朝。
君天姒就站在高耸的城墙上,看着那队越走越远的人马,笑得苦涩,此去寒疾之地,人马随从,却没有半点要应对苦寒的样子,手指……直戳到柔软的掌心,竟疼得撕心裂肺。
“陛下,”张合盛低着头,哑然,“楚大人的密信到了。”
“恩。”
“那现在?”
“合盛,”君天姒一直盯着那个人影,直到那个人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如果……如果朕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吗?”
张合盛猛地抬头,“陛下……”
“信送到了?”
“是,老奴亲自送到右相手里,绝不会有半点差错。”
君天姒艰难扯了下嘴角,转过身,“回宫。”
此后,大雪连绵不休,如一场帷幕,缓缓拉开这战争的戏码。
全国战报开始不断,如同她和楚毓先前设计好的,她安静的坐在鹿鸣宫中,将毛球揉成个园,放在膝上取暖,就这样等着乐昌和陆放的较量,等着温家和陆氏的两败俱伤,等着……江北那该被困住的消息。
*
传闻药王谷中弟子医术高明,只医死人,不医活人,且各个弟子皆性情古怪,众人远而望之。
“只要你肯留在谷里,我真的可以治好你,让你免受这疾病之苦。”女医者站在盛开的桂树下,笑得张扬,“当然了,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有办法让你留下。”眨眨眼,会意道,“我一日不医好你,你就一日出不得谷去。”
“姑娘医术高超,咳咳,”病人清咳两声,似有些虚弱,“在下自然相信。”
女医者皱眉,走过去诊脉,“我的医术并不及你高,只不过,是偏偏在治毒这一点上比你高明些。你最近休息不好吗?“
“房里的灯坏了。”病人答非所问。
“灯?和灯有什么关系?”女医者好笑。
“以往总是要看些东西才可以入睡。”病人语调淡淡。
“既然是这样,为何不早跟我说,我送一盏新的到你房里不就好了?”女医者有些不解的笑。
“不必。”病人拒绝的很干脆。
“你……”女医者叹了口气,谁都有写个怪癖不是?绕回原来的话题,“所以,为什么不答应我的要求,留下来很难吗?”
很难吗?
很难很难,却又,不难。
留下是为了谁,出去又是为了谁?
病人垂眼,稍稍缓和了语气,“这一身毛病早前也随了我十年,治不治得好,也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女医者气道,“师兄当年发下毒誓,跨了这道门槛出去,就至死都不会再回谷里,可这么个至死都不愿再回谷的人,竟然将你带了回来,你说……有没有什么大碍?”
“少卿他……”病人摇头,不晓得竟还有这么一桩事在里头,笑得山清水秀,“算是我欠他的。”
“欠不欠他先不提,光你欠我的就已经数都数不清了,你身上这毒淤积十年,这两年来,若不是我用自己的血救你,你如今早已坐在阎王殿中了。”女医者郑重的坐到他面前,眼巴巴的望着他。
病人亦笑,且笑得有礼,“在下欠姑娘的,没齿难忘。”
“没齿有个什么用?!”女医者想了想,摸着脸气苦道,“莫非你嫌我长得不好看?”
“自然不是,姑娘的容貌天下少有。”病人温文尔雅,回答得毫无破绽。
“那是……嫌我不温柔?”女医者怀疑。
“姑娘率性而为,活得洒脱,比那些温婉的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也不是。”
“那是什么?”随即醒悟,女医者啊呀一声道,“莫非你是嫌我不会烧菜做饭?!”
病人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
“果然!”女医者苦痛不已,“你听我说,做饭是个……”
“都不是。”病人忽然淡淡笑起来,叹息道,“为何非要在下留下?”
“啊?”女医者怔了一下,忽然没了之前的张扬气势,笑得柔如水般温婉,“我……我喜欢你啊,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和我在一起吧,我会对你好的,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
这像是一根刺,不知怎么的就戳中心窝,疼,剜心彻骨。
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病人仰起头,望着那桂树眯起眼,笑,“好。”
“我说你怎么就不开窍……什么?!”女医者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你说好?!”
病人侧过脸,笑得山水清明,点头,“往后,有劳姑娘。”
“可是……”女医者有些不知所措,“整整两年,你从来没有……为什么……”
“姑娘的救命之恩是要报的,”病人看着她,“既然整整两年,姑娘都不能释怀,在下就只有以身相许了。”
女医者睁眼,眨了眨,“这……这是什么道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你这样敷衍我……”
“在下既然答应了姑娘,就绝不会敷衍。”病人言语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那你会喜欢我吗?”女医者问,灵动的双眼蒙着雾气。
病人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会,如果姑娘想,在下便会做到。”
“真的?”女医者弯起嘴角,眼角却凝了泪光。
“自然。”病人望了眼桂花树,转过头笑一笑。
“那我们出谷去吧!好不好?”女医者的眼眸亮亮的,闪着欣喜与希望。
“姑娘不是不能出谷?”病人挑了挑眉。
“自然不是!”女医者大笑,“谷中祖训,只要找到一个愿意陪她一生留在谷中的人,便可以离谷了,你刚刚算是答应了陪我在这谷中一生,我自然就可以离开了!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出离谷了!”
病人淡淡一笑,“你开心便好。”
女医者怔住,回头看见他依旧笑得温和,也笑,“那我们收拾收拾,这便离谷吧。”
病人看了眼落了一地的桂花,只道,“好。”
*
“谷外真的好大,好热闹!”女医者笑得像个孩子,从出谷便眼角弯弯。
病人将她从人群中拉到,拂开她而变得碎发,弹平她的衣角,笑得温和,“竟喜欢些小孩子的玩意。”
“那是因为我没有见过啊!”女医者眼睛亮亮,兴奋异常,“那个,那个,还有那个,我都没过!”
“那个是灵糕,那个是泥人,至于那个……是面具,若说前两样也就罢了,但最后这样……猜也该猜得到吧。”
“哎呀,我当然知道这是面具,可是这么奇奇怪怪的面具我真的没有见过!”
在大君,面具被视为可以驱邪保命,所以,并没有人忌讳,相反,越是热闹的场合,戴面具的人就越多,如今街上,亦是有大半的人都带了面具。
“面具源于祭祀,真正用来祭祀的面具比这个还要古怪。”病人说着,走到一个面具摊前,拾起一个青面獠牙的戴在脸上。
女医者如同小猫一般跟过来,笑得调皮,”老板,要两个!“
病人摇摇头,戴上面具,却忽然被拥挤的人群淹没,忽然而至的人潮汹涌,朝远处望过去,还不等猜测,璀璨的烟花已经在头顶炸开,绚烂的如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随着人群的涌动,病人回过神来,已不见了女医者的身影,大概……是玩的不亦乐乎了吧。病人无奈的摇摇头,慢慢远离人群,却发现一个坐在石桥上的身影。
说不出是为什么,他走过去,看着那个带了鹿角面具的人正静静地坐在石桥下,就这样望着夜空,斑驳的烟花映在他身上,说不出安静。
忽然,一个巨大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炸裂,艳青色的光瞬间笼罩过来,那人抬头,自然也看到了他。
久久的对持,病人笑,“兄台坐在这种地方,想必是想独处,在下唐突。”说完转身。
“诶,”那人拦了一句,顿了顿,终于不好意思道,“兄台误会了,在下……是迷路了。”
似乎有什么在空气微微晕染,微妙。
“我也很久没有来京师了,这路不知有没有变动了。”大概是戴了面具的原因,放佛卸下所有,病人坦言,“听兄台口音,似乎也是京师人?怎么这路……”
“我……我也很久没有在京师的街上逛一逛了。”那人答得勉强,“以往也没走过几次,如今,就更是忘了。”
“要去哪儿?”病人忽然问,语气里是晕不开情绪。
“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那人回答得有些尴尬,却也无奈,“本就没什么地方可去。”
“这里这么热闹,兄台没有兴趣?”病人笑。
那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笑道,“大概,我就是这么无聊的一个人。”
沉默片刻,心如刀绞,病人道,“没有想去的地方?”
“有,有过想要去的地方,”那人点点头,继续道,“不过……没去成,如今,也去不成了。”
“哦?”面具下,看不清病人的表情。
“因为想要一起去的人,不在了。”叹了口气,那人笑,“不早了,我要走了。”
病人笑起来,声音温柔,“要走了,知道路吗?”
“不知道。”那人也笑,却淡淡转过身道,“不过,接我的人来了。”
病人怔了怔,转过身,果然看到桥上站着一个男子,墨蓝色的衣衫,英挺的眉眼,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仿佛血液瞬间凝固,如同时间已经静止。
呵,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直到女医者从他身后跳出来,笑嘻嘻的拍了他的肩,他回过神来,却早已不见了那人。
手伸出一半,却又慢慢收回。
面具隐没了眉眼。
“我方才见到一个人,”女医者眉眼弯弯,孩子气的和他说着新鲜事,“你猜如何?!”
病人似乎笑了下,仍旧无微不至的关怀,“如何?”
“都说让你猜了嘛!”女医者切了一声,继续道,“那人和你长得极为相似,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相似的人,我都差点去问那人叫什么了,不过我还没问,他旁边的已经叫他……”
“竟还有这样事。”病人依然淡淡开口。
“真的!叫什么来着……”女医者苦恼不已,忽然道,“啊,对了叫无异!我听见他旁边的人叫他无异!”
病人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太晚了,你该累了,回去吧。”
“可是,可是我还没有玩够。”女医者立刻露出惨兮兮的一张脸,“不要这么早回去好不好?”
病人好笑,“回去休息吧,明天再出来也不迟。”
女医者无奈,“那……我们明天去哪?”
病人回答,“去塞外。”
“塞外?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两人身影越行越远,女医者忍不住哭丧了脸。
“有。”病人轻声回答,“有很多地方可以去,那些没能去的,都要去看看。”
“啊?你说什么?”女医者怔。
病人望了眼已经消散的烟花,“走吧。”
“哦。”
于是这一走,便又是一年,再次回京,是为了医人。
“医的是谁?”褪去了活泼,女医者变得温婉大方。
“朋友。”病人笑。
“老朋友?”女医者问得小心翼翼。
“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入京,有些不妥。”女医者在他身旁坐下,忍不住担忧。
“你还会觉得不妥?”病人淡淡挑挑眉,为她披了衣衫。
“我已经不是刚出谷时那个涉世未深的我了,我想我没有想错,我们之间,是存在着什么问题的。”女医者咬着唇,终于说道。
“存在着什么问题?”病人细心地将她的碎发挽起。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清,总之,不应该是这样的。”女医者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道,“我一开始很开心,能够遇到这样一个无微不至的你,觉得你很好很好,可现在,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什么事真正的好。”
“我对你不够好?”病人怔了下,笑道,“什么地方?”
女医者的眸子瞬间放大,又在下一个瞬间失了色,“你看,你从来不曾爱过我,对不对?这只是一中偿还,偿还我救了你的命,我真傻,到现在才看清楚。我在你心里的地位,甚至不如你胸口的一封信。”
病人一直平淡无波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动,只因那封信,“你想多了。”
“我想多了?!”女医者忽然疯狂起来,扑到他胸口,一下抓出那封信的所在,发疯似的展开,于是,她终于看到了这封信的内容,寥寥几个字,却成为她的噩梦。
那上面是清秀瘦体小篆。
“闵竺凡,不管怎么,朕要你活着,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富甲一方,只要,你活着。即使,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