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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身子微侧,毫无阻挡,才发现身后已是空空荡荡。
转身看向外侧,朦胧之中,整装完毕的何予恪,动作利索地掀开帐帘走了出去,薄幕掀开的一角,冬日的第一缕晨曦将山峦描摹出黛色的轮廓。
外面隐隐传来将士出操的声音,雄浑的呐喊声撼动着山谷,低沉的画角穿插其间,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还是那么热闹纷繁。
等我理好衣衫,挽好发髻,人声和马声已渐远,空气中只余混杂的马粪味,腥血气和山林清新味道。
一连两天,他们都是日出而行,日落而归。
从他们的交谈之中,不难得知,他们是去找慕容云遥了,却至今毫无所获。
期间,我和何予恪并没有过多的交流,我搬回自己的营帐住,他也没有意见,仿佛那晚确实是他酒后的冲动之举。我和他偶有的几次碰面,彼此相敬如宾,没有恶意也没有抱怨。这种状态,虽不畅快,至少,还过得去。
我想何予恪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失掉了洵城,在漠北一带成了游勇,防御力大大降低,随时面临被剿的危险。
但是要劝他放弃寻找慕容云遥,我也是万万说不出口的。有些话若是由我来说,动机就太偏颇了。寻了这么多天见不得人,要不就是尸骨无存,要不就是有心躲藏。
这个晚上,我在油灯下缝补屠杰被扎破的戎装,帘外忽来传来通报:“监军大人有请公主过去议事。”
两个营帐离得很近,也就是几步之遥。我当即放下手头针线前往。中军大帐内添了火盆,油灯并燃,整个儿比别处明亮了好几倍。
何予恪和屠杰紧盯着沙盘上面排布的记号,眉头紧锁,面色沉重。
屠杰一看到我进去便招呼着:“公主来的正好,我们要拔营了,会留副将驻守此地,你是要留下,还是随我们而去?”
我看了一眼沙盘上面标注的位置:“你们是要攻城了吗?”
“是的,洵城本就是我朝疆土,没来由被叛军霸着,上次被他们趁乱捡了便宜,这次我们人马充足势必一举夺回。”
“攻打洵城?”我又重复了一遍。
“对啊。”屠杰决心无疑,“我说过要把洵城夺回来的。”
何予恪抬起眼皮分别看了我和屠杰一眼:“公主可有什么疑惑?”
“守城容易攻城难,现在叛军已经站稳了脚跟,我们需要花费多少兵力才能攻下洵城?”
何予恪以手托腮看着我,冷静道:“死伤何止上万!”
“牺牲这么多兵力,只是为了夺回洵城,我们还拿什么对抗犬戎人?养精蓄锐又需要多少时间?何大人,我可记得,你与皇上相约,来年开春解除边关隐患,否则可会项上人头不保?”
何予恪听闻此言站直了身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定定地看着我:“公主有何高见?”
这几日,他们去搜寻慕容云遥的下落,我也没闲着,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我站在沙盘前食指一戳指向被犬戎人夺去三座城池:“我们可以绕过洵城,直接向西北挺进,依次拿下陇安、下曹、邯丘三座城池,趁现在犬戎群龙无首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把他们赶回老巢,如此一来,叛军所在的洵城也只是势成孤岛,孤掌难鸣,四面包围,可灭之。”
何予恪半眯起眼睛,思考了一瞬道:“我也正有此意,今日我已私服至陇安城下,其市集流通一如往昔,并未处于戒备之态。”
我道:“城中都是我臻朝的子民,那么我军可以乔装为寻常百姓,分批混入城中,如此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陇安,再以陇安为据点循序渐进。”
“不过,如此行事亦有风险,陇安地处中心,无凭无据,若是叛军和犬戎上下夹击呢?”
“所以才要在允弥下落不明这种绝佳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断出击。” 这又何尝不是慕容云遥为我们争取的机会呢。
“筠儿”他以手托额遮住半边眉骨,“让我想一想。”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才发现他在不经意间又喊了我筠儿,顿时心里又酸又甜。但是他自己似乎并没发现异常,只沉浸于思索战局。我想何予恪也算是一条好汉,应该不惧接受风险性的战术。
果然,不过须臾,他便将红旗插在陇安的地标上:“虽是兵行险招,不失为良策,值得一试。”
当晚,他们便开始排兵部署,而我为安全起见先留在铁杉岭,等待他们的消息。
几日后,屠杰来接我,我才知道事情进行的还是比较顺利的,陇安城内民众因为长期遭受犬戎人压迫,早有造反意向,所以臻朝军一旦进驻,他们就像回归了组织,给予了极大的热情与帮助。
拿下陇安后,封锁住消息,又漏夜急行军,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夜色掩映下,破了下曹城门。是以短短五日连下两城。
听闻此消息,我也是心情大好,不忘调侃道:“屠将军果然是年轻有为啊。”
屠杰闻言脖子正要高高扬起,我又问道:“为什么不一鼓作气连下三城,这样也可绝了后患。”
他的眉头跳了一下,双眸笼上了嫌恶的光芒:“犬戎残余逃窜至邯丘,合兵一处,防线收缩,整个城把的跟铜墙铁壁似的。你也知道邯丘城外一马平川,犬戎狗贼的骑兵一放出来,我们很难杀过去的。”
“这么有凝聚力,看来邯丘城中有人物嘛……”
“据说允弥那龟孙子回来了。”
听上去情况不妙啊……“不行,要速战速决,若是叛军也在此时出手,那我们不是成了夹心饼干了呀?”
“哦!夹心饼干是什么?”
一不小心又语言混乱了。“额,就是腹背受敌的意思嘛。对了,你现在来接我,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送吗?”
“公主,你要对我有信心呀。铁杉岭什么鬼地方,条件那么差,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每天都吃那些东西,你吃的下去,我都看不下去了,哪像我哥那么狠的下心。嗯?你跟我哥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我是看不明白了。”
心情莫名地有点烦躁:“大人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哦——”屠杰拖着长音,一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样子。显然他把此“大人”默认作彼“大人”了。
我甩了他一个白眼:“有这心思八卦,还不如多想想怎么破城!”
屠杰谄笑道:“公主所言极是。”
屠杰迫不及待欢天喜地来接我,我还以为这下曹城条件设施有多好。入了城才知道,那叫一个坑爹啊。漠北的荒城,真的跟中原大镇没得比,在土丘上垒砌的黏土屋连绵而依,地势高低错落,街道沟沟壑壑,哪儿都是一种脏兮兮的破旧的感觉,可称之为沧桑之城。
并且民众大多被压榨得面黄肌瘦,这苦寒之地,想必也没有什么可仰赖的经济来源。看来那会儿臻朝也是酌情割让了三座贫瘠之城。
我等朝廷要人,一入城当然是享受至上待遇。那也不过是一座地势最高,进深最大的土屋而已,屋内陈设简陋,背景灰白,实在没有一点雀跃人心的元素。若是硬要在糟粕之中提取精华,那就是够拙朴,够有质感,别有一番风味。
何予恪站在前院的土丘上眺望远方,见到我们,并无悦色,反而出乎意料的拧起了剑眉:“屠将军你把公主接来做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我惊讶地看向屠杰,原来他来接我并不是何予恪授意的。
屠杰嘿嘿一笑:“哥,你不是很想见公主吗?你不知道你都在梦里说了些什么。”
何予恪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讷讷问道:“什么?”
屠杰瞅了何予恪一眼,忽拍脑门道:“对了,将士们论功行赏的事情我还没处理。”一溜烟跑路了,徒留我在原地呆愣着不知所措。
大眼瞪小眼之际,何予恪扯了些我已经从屠杰那里了解到的战况,又道:“这里不比洵城。我们入城的时候,有价值的东西基本上被犬戎狗贼搬空了。”
我努了努嘴,略表无奈:“看出来了。”
“接下去可能还有苦战。”
我点了点头:“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如此孤注一掷的进击,大抵也将犬戎人逼急了,势必要挣个你死我活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突然道:“筠儿,强留你在我身边,也许是我自私了。和我在一起,你多是不开心的吧。”
若是往日,我定会打趣道:怎么会,你才没有让我不开心这种强大功能。可此时,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的眼神平静却沉痛,是一种我爱你就放你自由的割舍迹象。
他说:“喜欢是一个人的事,在一起却是两个人的事。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我再怎么努力却还是做不到。”
结合我之前三番四次对他说的那些话,我这不就算是求仁得仁了吗?心中那一份惴惴终是在半空中圈出一个弧度,跌落在地,碎成残渣。
其实,那日酒后,他那种想把你占为己有的霸道感还是挺迷人的。有几人能逃脱邪魅霸道总裁王爷的诱惑呢?何予恪,你要是再坚持,说不定我就会放弃原则给你做小老婆了呢。
呵呵……偏执毕竟是少数人的权利。何予恪,谢谢你的自持,让我保留了最后的底线,摆脱了入乡随俗的悲剧。
我的表情随着我的心里活动八成是悲喜难辨的。他说:“我想派人护送你回朝都。”
我笑笑说:“好的。”我在这里也是被人保护来保护去的,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我呆在这里也是徒留尴尬。是谁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的,我不必再纠结,他也不必再痛苦。这样挺好。
他的目光未曾在我身上移动分毫,似乎想探寻一抹松动的迹象。
漠北风沙大,吹得人眼睛酸涩,我说:“没事的话,我就先去休息了。”
他饱满的双唇微启,我却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身上的斗篷肆意飞扬。我倒退两步,转身进了屋子。
第二天,何予恪指派了六名最得力的护卫与我乔装打扮,打算一道潜行返还朝都。
一行人马还未来得及出城门,忽见城头燃起烽烟,号角连吹,门洞内悬门落下,踏道上脚步匆匆,雉堞口官兵攒动。
护卫随意逮住一个守城兵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犬戎人来攻城了!”
我道:“快上城头看看。”
顺着人流跑上踏道,只见远处灰蒙蒙烟尘四起,飘荡荡旌旗蔽天,大有吞天沃日之势。
城头官兵皆是神色惊惧,惶恐忐忑,似是未曾见过如此阵仗。
何予恪一脚踏上城楼来,瞥了我一眼:“你怎么还没出城?”
我挤出一丝无奈的笑:“何予恪,看来是上天非要让我与你并肩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