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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檐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被铁栏杆分割成几块的一角天空。
——是冬天的模样。
昨日刚被押着去问询,几个狱卒将他绑在铁链上,嘿嘿笑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不用皮鞭老虎凳之类的刑具,就足以让一个寻常百姓吓去了半条魂。
也难怪,在这黑漆漆的无间地狱里呆久了,是人也变成半条鬼了。
钟师傅半辈子在这尘世摸爬滚打,怎么能不把这个世间那点犄角旮旯事看得明白,“快说,你刺杀朝廷命官又什么企图?”“是谁派你来的?”“快说!你是不是北靖奸细?”
钟檐觉得实在是荒谬,咬紧了牙关,狠狠地看了一眼那一群人,嘴边扯了一丝笑,“肮赃腌渍泼辣的狗杂碎!”他素来一张嘴不饶人,既然知道结果都会是一顿毒打,不如让这口舌爽利些。
他被重新丢进这湿冷的牢房时,全身已经动弹不得,他只能一动不动的歪在墙边,说来也是巧,他的这间牢房巧好就是胡老板蹲着的那一间,他万万没有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蹲了。
胡老板见了他,就哭爹喊娘,一会儿说着连累了钟师傅,真是罪过大发了,一会儿说认识这么仗义的人值了,如果有朝一日出去就把自己的东西统统分给他一半,就是老婆孩子也……
“别介,胡老板,我怕折寿!”
受了重刑,他的精神却很好,只淡笑看着他。也许是疼痛刺激了神经,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白天里,有狱卒看守,犯人们都不敢太造次,到了晚上,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偷了嫂子的书生,盘踞山上的流扉,失子心智不正常的疯女人……一厢唱罢一方又登场,正是好不热闹。
钟檐眯了眼,静静的看戏,想着应该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次牢狱之灾了吧。
他的第一次牢狱之灾,在他的二十岁,与他同受的有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小妍,他们像牲畜一般白天被赶到石料场干活,夜里被关进这深不见底的犯人塔中,那时,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暗无天日的流放生涯中。
他却还活着,可是除了命,他什么都失去了。
这一次,不知道他还可以失去什么。次日清晨,胡老板就被放了出去,临去前,又哭带闹的演了一出,咬着帕子就是梨花带雨。
钟檐想,果然是一家子,都那么爱演。胡老板闹腾了一场,出牢门的步伐却没有慢半步,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安静下来,大把大把的时间空着,钟檐也想通了许多的事。从扣下那批货,到抓捕胡老板,再到赵世桓的死,恐怕都是彻头彻尾的圈套罢了。
而他,胡老板,秦了了,甚至赵世桓,都是这局棋中的棋子。
——不!这局棋,恐怕从申屠衍找到了他,就开始了。
他忽然想起了申屠衍,衣襟上已经布满了汗滴,冷而稠密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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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缺水,到了冬天一瓢水便更是稀罕,兖州城十里外便有这样一处地,荒地黄沙,只有突兀的一口口枯井。
水面干涸,一口枯井便是这大地的一个疮疤。
在钟檐在牢中蹲着的时候,申屠衍正盯着一口又一口的枯井,看了约莫有半个时辰。
——他为什么在此处?
他是尾随了官府的衙役而来的,他为什么会尾随衙役呢?还要从昨晚说起,那晚上,他思前想后,将这件事情也重新想了一遍,觉得整件事情实在蹊跷,赵世桓在席上问钟檐这样一句话,那么他肯定也应该认出了钟檐,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是在席间才看出钟檐的身份,说明他事先是不知情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引钟檐来云宣呢?
他想了许久,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年头,或许不是钟檐,任何人都可以……或许,事情的源头……是那一堆忽然冒出来的兵器?
他这样想着,便连夜潜入了看守兵器的库房,说巧不巧,正好遇上了这监守自盗的衙役了。
申屠衍想,这群衙役不穿官府,黑衣蒙面的装束,定然是要做不好的事情去了。于是他一路跟踪,看见那些黑衣人青骑出城停在这里,纷纷将兵刃扔入了一口又一口的枯井。
天已经大亮了起来,他低头朝枯井望去,深不见底,黑漆漆的一片。申屠衍不能肯定,这口井到底有多深,没有把握自己下了井,有没有活命上来的机会。
烈日当空,他却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忽然,他看到了土堆枯井之间有几个人影闪过,他怀疑是那群人去而复返,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一直到了进城的城门中,那些人影却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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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钟檐正坐在牢底闭目养身。
他虽然闭着眼,却没有睡着,闭了眼,种种声音都朝耳边而来,谩骂的,啜泣的,咬耳朵嘀咕的,地面上蚊虫爬行的,都没有转弯没有分别的入了耳。
“咱们老爷可真是……大半辈子的官儿,什么酒色财气没见过,偏偏被一个小姑娘迷得没了命,啧啧啧……色字头上一把刀呀。”
“可不是,听说小姐和姑爷正从京城里往这边赶。你看……那个人……多半是死人了。”
“可不是……姑爷是萧相跟前的红人,指定不会放过他……不过那妹子可真是个美人啊,水捏的冰砌的,等她阿哥一死,不是红姑娘的命啊,就是当外室的。”
钟檐听着他们议论,他忽然想起来,就在他被赵家拒绝的几日后,赵小姐终于桃杏有期,敲锣打鼓风光满面的出嫁,嫁的正是林翰林家的公子。
仔细想来,他竟然想不起那赵小姐究竟长得什么样了……原来一切都是命啊,命运正是个爱赶趟儿的主儿,要么什么也没有发生,要么全部赶到了一块儿。
那一年儿,莫约钟檐出的最大的一场丑,便还是与赵小姐的婚事。
永熙十年的初春,有燕剪新柳,有杳杳细雨。
当然,还有院中隐蔽处一日紧过一日夜猫的叫/春声。
钟檐将自己裹在被窝里头,觉得猫这种恼人的生物跟自己脑海里叫嚷着“我稀罕”,“我稀罕”的雀儿着实可恨地相似,被烦躁得不行,起了身,抓起桌子上砚台就往院中的草丛中扔去。
一声沉闷的钝响,那草丛中的小东西似乎受了惊,几声窸窣声后又恢复了宁静。钟檐没好气的咒骂了几声以后,揽了被子继续睡。
朦朦胧胧中他恍惚听见隔着街飘飘渺渺的传来吹吹打大的声音,那声音,高亢繁杂,纷至沓来,好像流传佳话中龙凤呈祥锦瑟合鸣的喜庆之音,又好像是稗闻话本里男子得势另娶后下堂之妻的悲戚,可是,不管是哪一样故事,都与他无关。。
几番春眠不觉晓,转眼又是一日。
钟母看见自己的儿子已在被子里闷了好几日,唯恐好端端的一个少年就这样憋坏了,亲自熬了一碗莲子羹,叩开了门,坐在了钟檐的床边。
她摸摸儿子的额头,有些烫人,似乎是低烧,“大夫开的药可吃了?”她看着儿子面色被病气沾染,是不正常的潮红,心里想着他这场相思生得着实不轻,便暗自叹了口气,“孩子呐,你听我说,都说这姻缘天定,其实有七分还是要靠人事的……赵家那样的门第,看不上我们家,也是常事。”
钟檐被自家母亲说得有些懵,只听得母亲继续说了一句,“我知道遇上一个可心的人不易,可强扭的姻缘也不是善缘,你伤心过了也便好了……”
“娘,我不伤心。”钟檐诚恳道。
钟母见少年这样说,也不拆穿,想着孩子面皮薄,便顺着孩子的话往下说,想着能宽慰他几分也是好的,“这件事情,你和你父亲虽然没有怪我,但是我这几天想想,也是做娘的错了,我原本想着这桩婚事能够帮衬着你父亲的仕途,对于你,也算得上一桩锦绣良缘,两全其美。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感情扯上了政治,又怎么会干净得起来,我甚至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桩婚,你欢不欢喜?”
少年靠在床沿上,露出被子的脊背有些发凉,被母亲紧紧握着的手却是温热得伸出了细小的汗液,他看着自己端持的母亲说出了那样的一番话来, “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少年一怔,回答了一声好。
到底是少年人,一场风寒,捂几日,几副药下去,便好得七七八八了。钟檐虽然仍然有些烧,请假已经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那些老学究们该有愠怒之意了,是时候重新回国子监了。可他一回去,便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异常,他想着自己在京城中闹出这样大的笑话,受些奚落也是应该了。
到了黄昏时分,才有人告知他,那赵家小姐与林乾一在前几日大婚。
钟檐一记闷雷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头顶上,两眼发昏,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合血吞了。“无事。倒是不曾参加林兄的婚礼,真是失礼。”
他走出门时,觉得白花花一片,春日的太阳,忒毒。一转头,就上了须尽欢。
岂料借着情绪,多喝了几杯,却酿出另外一场祸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