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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在城门口,等天黑。
糖葫芦她还有最后一根,吃完就没了,琅琊想了想,还是把糖葫芦摸出来啃。
她的师门不在这里,这座城就像是大海上的一座孤岛,琅琊已经把师门给她的防御法器都放进了城里,但北面的城墙只能由她来守。
法器能用多久绍光也估算不出来,所以他很干脆的宰杀了大量的牲畜堆在北面的城门下,希望血气能将僵尸都吸引到琅琊这边,减轻法器的负担,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平时一家子视若珍宝的耕牛,此刻也不得不舍了去。
佛门慈悲,但佛门除了佛陀,也有金刚。
琅琊从来都不认为绍光是佛陀,他心里有一只凶兽,除了佛门,谁也镇不住他。
琅琊想到那个城主的妹妹,她的年纪比看上去脸嫩的琅琊小许多,但那孩子也是个狠的,若不是女子,若不是太平盛世,便是一个名扬天下的毒将。
绍光和琅琊凑出来给她的符箓,本意是让她带着百姓一起去到内城死守时救场用的,但她问明了符箓的功效之后,就拜托绍光画下了一个禁锢的阵法,在阵法周围设下符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这是在做什么,琅琊本以为她只是想将怪物引入镇内一口气消灭,却没想到那姑娘说:“若外城伤亡过大,又引出了你们所说的尸王,我打算把全城人都聚集在城主府内,用包括我自己和家兄在内的所有人做诱饵。”
谭千月神色浅淡得仿佛真的月色,
“在黎明之时,鸡鸣之刻,放火,焚城。”
“若尸王真的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怕,在你们都挡不住的时候,我只能这么做了。”谭千月的眼睛里有着和她的兄长截然不同的光,但那光彩却让琅琊想起了自己的家父。
琅琊是屠户家出生的孩子,她的父亲每次在宰杀大牲畜的时候,总会洗净身体和工具,再念上一段神神叨叨的经文,说是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死。
“我只能尽力最后一搏,湘西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让他祸害我大启子民。”
当时她的父亲眼里,有琅琊完全不理解的,就像谭千月此刻的慈悲。
决绝而残忍,却是慈悲。
心怀慈悲是最大的高尚,但这种慈悲并不是可笑,而是悲哀。
任何沾染上鲜血的美好都掩饰不了残酷的本质。
琅琊和绍光都劝不了她,她做的不对吗?无法评价。
有一种人,他们可以牺牲自我而拯救他人,也能够牺牲小部分而换取大部分,这些人不是好人,也不是英雄,他们可以被歌颂也可以被唾弃,我们有一个更适合的字称呼他们。
将。
所以绍光不管她,琅琊也不管她,绍光说不管做什么都是自己心中选的路,只不过是个人的理念和道罢了。
这话让琅琊笑了,她说绍光除了这一身袈裟和头上的戒疤,不管从哪看都不像个和尚。
绍光也不在意,反正没人说和尚必须像个和尚。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琅琊的糖葫芦才吃了一半,她吃的很慢很慢,像是在留存住自己生命里最后的味道。
但她吃得再怎么慢,都拖延不了太阳一点点的沉下去。
大战将即,湘西的冬天很冷,又下了连绵的阴雨,昏暗的天空乌压压的盖在每个人的头顶,怎么看都是那装蛊的盖子。
天边渐渐出现了摇摇晃晃的人影,琅琊没动,太远了,她得等。
豆蔻年华的娇翘少女,不及城门十分之一高度的小小个子,嫩得好似她身上嫩黄的衣袍,豆芽一般鲜嫩的小姑娘着舞衣,穿舞鞋,执长剑在手,等着杀敌。
琅琊看天,看地,看身前阴雨,看身后城门,就是不看身前对手。
这次可能是人生最后走的一遭,还是看点不会糟心的东西吧。
但再怎么不想看,该来的还是会来。
雨水润湿了土地,没有尘土,只有溅起的泥浆,糖葫芦的糖浆混着雨水流了琅琊一手。
敌人来了,琅琊将糖葫芦抛起,拔剑在地面一点。
土地裂开,狭长但绵延的裂缝自琅琊剑下延伸,直到包围住整座潭州城,泥水顺着裂缝流下,虫孑受惊窜出,宁肯闯进冰冷刺骨的冬雨里,也不肯再停留于这仿佛自行退让挤压的地底。
“在下昆仑琅琊,”少女将剑在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神色跳脱得不像是来打架的,和她的剑一样,那是柄像装饰更多过于杀敌的剑:“我不爱说闲话,总之,过线者死。”
下一刻,琅琊消失。
她的糖葫芦此刻才从高高的空中落下来,最后一颗没吃完的糖葫芦滚了一身泥浆,不能吃了,又被僵尸踩碎,找不到了。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琅琊在地底。
她在等,等到北面受到牲畜尸体血气引诱而来的僵尸足够多。
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一只僵尸过线,潭州城的百姓已经被吓得面色发白,还以为琅琊抛弃了他们,不少人都已经准备拔剑参战之时,琅琊动了。
她在地下起舞,拔剑舞。
昆仑琅琊一舞,天地变色,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地面的石块在她甩袖间化为了泥浆,顷刻就将上面密密麻麻的僵尸拉进了沼泽里,随着一个个咕噜噜的气泡破裂,地面又再次恢复原状,仿佛刚刚被吞噬的不是一具具面色可怖的僵尸,而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苍蝇。
苍蝇有多少只琅琊不知道,她只知道,湘西的老百姓,真的很多啊,如今大都变成了僵尸,壮观得不得了。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修士的耳力惊人,但此刻凡人的眼力又何其惊人!
湘西百姓,除了打算出湘西的,剩下的几乎全聚集在琅琊身后的潭州城内,此刻那城里一片哭声,他们哭得仿佛这如泣如诉的冬雨。
都是认出了某具僵尸是谁的人。
那是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父兄,他们的儿女,他们的挚友,如今都化为异类将要食其血吞其肉,怎能不伤心!他们都被琅琊所斩杀,怎能不悲苦!
但他们依旧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插手不了。
琅琊心中喟叹,杀敌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滞涩。
她从地底窜上了地面,以她如今三镜巅峰的修为,还不足以长时间的土遁闭气,她来到地面,继续舞。
敌人已经越来越强,她在地下只会感到力不从心,更何况,比起偷袭,琅琊更擅长于正面交锋。
她是土行的修士,这片土地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敢问可有人见过山河退避,海水躲藏?
琅琊想起她在城内见到的一幕幕,谭千秋开仓放粮,谭千月扬言焚城,还有那内城外城,家家户户都尽力腾出地方给逃难者落脚,那些在不久前还在东奔西跑的大家闺秀和不知抱了多大勇气才登上城门的少年郎……灾难大到什么程度,善意就会温情到什么程度。
这些担子太重,但琅琊扛得起,昆仑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要抗的门派,昆仑的修士也是什么都要抗的一群人。
昆仑是天下的昆仑,也是人间的昆仑。
琅琊怕高,于是修了土遁,琅琊怕疼,于是防护厚重如龟壳,但此刻这龟壳套在了身后的城池上,琅琊怕死,于是她战,死战!
敌人越来越强,不怕,也不退,她身后就是一方人间,退不得,宁死不退!
渐渐力不从心,没事,昆仑秘法烧完修为烧潜力,烧完潜力烧寿元,三样能烧的,不怕打不完!
琅琊只是后悔,为何自己只有三镜,哪怕再多一镜,她此刻激发秘法都能再强上一分!
援兵没个着落,她只能守,必须守,守到那满地荒骨,自己也加入了那盈野的尸骸!
鲜血迷了视野,胸腹插入肋骨,手臂只连一丝,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只有敌人渐渐变少,于是琅琊笑,笑着舞剑,笑着杀敌,剑下多留一具敌首,便多一份痛快!
疼啊。琅琊想,举起还能动的手,自地上抠出数百米土地当做板砖,反转、拍!
少女跳到那凸起的地面上,以大地为鼓,跺足,仰首,甩水袖,轰隆一声,生生将那方土地又踩回了地面!
大地开裂山河倒灌!拼着性命也要使出的昆仑秘法!拼着性命也要护着的身后人间!
琅琊狼牙,昆仑的琅琊,何尝不是昆仑的狼牙!
以我之身,固我神魂。
以我之刃,筑我长城。
以我之血,护我昆仑。
以我之骨,佑我人间!
为了修行而受的疲累不算是疲累,为了斗战所受的伤势不算是伤势,这是他们甘之如饴的人生,昆仑的剑修,唯有死亡才能剥夺他们战斗的权利。
琅琊长剑遥指,目光沉沉:“来战!”
那月色下所剩的唯一影子,这以城为蛊的战斗里愈战愈强的至胜者,实力仅余三成的剑修,对完好无损的蛊中尸王发出了挑战!
自不量力又如何?过刚易折又如何?
这是,只属于琅琊的道——
以我之命,镇我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