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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师我父,容与承书。(四)

    发现自己居然醒过来的时候,她很意外,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决意去信任的,她也有了永远失去一个交易对象的准备……

    现在的情况,还是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虽然身体依旧无法动弹,但至少可以肯定自身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除了因发烧高热而引起的头疼欲裂。不过这种程度的小病,还能忍。

    她以往不知多少次拼着暴雨寻找食物,带着高烧自己煎药熬药。

    等到身体的控制回归,她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握紧自己手中的长棍,她昏迷前紧握在手中的武器还在的事实,令她安心不少。

    然而身体不同寻常的暖和,就像是儿时被母亲抱在怀抱里,被呵护得无微不至。

    回归的五感忠实的传达了周边的环境,身下是淡淡的土腥味,空气里饱含着沉重的湿气,身上丝绸般柔顺的衣物触碰到皮肤,耳畔响着火堆啪啪的燃烧声,还有令人异常沉静的味道……

    她莫名的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个木匠,身上总有一股松油和木料的味道,和面前这个人很相似,不过他看起来比父亲高,也比父亲白……

    她还是被烧糊涂了。

    于是容与看着他怀里蜷缩成一团的孩子爬起来,摸索着抱住他的脖子,好像在确认什么一样,他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汗水与惶恐,整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

    即使如此,她也坚持着一寸一寸抚摸着他的脖子,容与看着她毫无焦距的眼睛,总觉得她眼里只映出了火光的鲜红。

    他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地却仿佛是拼尽全力的吐出了两个字,磕磕巴巴的,却如同哽咽:“父亲……”

    干涩而沙哑,还有一些走调,并且太高,就像是失聪的人不了解自己的音量大小而无从控制一样,尖细的,说是呼唤,到更像是失去母兽的小兽,在自己亲族的尸身旁哀恸嘶吼,令听闻者也被她从心底撕出一条血口,酸痛不已。

    从去年六月到今年八月,整整大半年,他听见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对自己唤:“父亲。”

    之后她的动作停顿下来,只是站在他面前,悄无声息的流泪,容与微妙的觉得自己脖子一凉,好像被什么从中割裂,而她正为此哭泣。

    她再次启唇,在吐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死死的,不留一丝缝隙,之后她的颤抖停止,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沉郁的绝望。

    就像那一日,即使再怎么想哭泣,也只能捂住自己的嘴,等到捂不住了,就咬住自己的手,到最后,泪水的咸味和血水的腥味混合在了一起。

    她捂住容与的脖子,就像她最后给自己的父亲缝上头颅,蔓延的鲜血怎样也止不住,她手上包裹的衣物布料很快就被自己的血液和父亲的染成一片猩红,干涸之后宛如红色的土壤涂抹其上的灰尘。

    当年她失落无助的在房梁上拼死让自己不要脱口而出的话,在间隔了大半年之后化为了单纯的连呢喃也算不上的细语,即使如此,她仍旧没有说出当年想要喊出的那句话。

    容与看着她一边摸眼泪一边无声的大哭,对那种绝望莫名的感同身受。

    他明白她最后想说什么,拼命阻止自己呐喊出的那句话是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

    “……救救我。”

    她说:“父亲,救救我。”

    她在绝境之中,曾经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终于被人所得知。

    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退了烧。

    身边只有火堆的温度,衣物的触感换成了稻草,眼前有着一瞬间的晕眩,黑暗遍布视野,她迟疑的触摸上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早已睁眼,也没有包裹上任何的东西。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就这么躺着,容与知道她醒了,看她的动作也大致可以明白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想让人知道,他便当做不知。

    在一段时间的黑暗之后,光芒逐渐回归,她松了一口气,如果真的从此之后再也看不见了,会有点麻烦。

    眼睛瞎了也好,没瞎也好,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

    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过程困难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失去光芒的那段时间,她的听觉异常的敏感,容与手中似乎有什么布料与针线还有手指摩擦产生的声音。

    她撑着身体看过去,容与也没遮拦,依旧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谪仙样子,神情专注的盯着自己手中未完成的布老虎。

    ……好丑。

    从裁剪的方法到用针的方法,他手中的东西没一点可以称得上是合格,出来的成品更加惨不忍睹,脑袋一边大一边小就不用说了,腿更是只有三只,更重要的是——面料缝反了!

    这样塞进去棉花的话,缝的这一面应该是外表的会成为内衬,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面部五官,虽然是用墨水画的,也会被套在里面。

    大概是她视线里的嫌弃太过明显,容与停下手中的动作,微笑着转头问她:“你喜欢吗?”

    她面无表情的点头,浑然不顾自己的动作对他的打击,她对这种东西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承认,他笑得再怎么好看都不行。

    更何况,做出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把她当小孩子了吗?

    她有些感动是没错,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直以为是平等看待自己的人,突然得知对方只是把自己放在不懂事的孩子的地方,她忽然觉得很累。

    “你果然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容与看着她的样子,直接咬断了线,将未完成的布老虎扔进了火堆,火势窜起来,瞬间就吞噬了布料,但他全然不觉得可惜,她扫过他的手指,上面鲜红的小点有些刺眼,她有些触动,依旧什么都没说。

    “那么,换一样你应该会喜欢的吧,毕竟这也是我的长项来着。”容与笑,他的容姿本就上等,当他露出这种明显带着愉悦的笑容,白净的脸庞便只剩下赏心悦目,浑身气度十里春风也不及他一分明朗柔和。

    他手中出现了一把木工刀,以及一块本是柴禾的木头,他一点点的在上面雕刻,金属与木纹穿插交织,透出的声响满是怀念。

    容与认真的时候,眉眼间的疏淡仿佛远离尘世的隐士,遗世而独立,生生隔绝世间万千浮华。

    他和自己的父亲几乎没有一处相似,但她只需要那么一个共通点,知道他会木工就够了。

    她的父亲是个木匠,方圆十里最好的木匠,他做任何东西都不需要钉子,却用上几十年都不会坏。

    这个人,就像是父亲一样。

    她看着他的手舞动跳跃,像画家的手,行云流水间,一个生命便在他收下诞生。

    他做了一只小鸟,一只木头做的小鸟,看样子很像喜鹊,只是没有色彩,她说不准。

    “会动的哦,这只。”容与说着,伸手按了一下小鸟的啄,小鸟便展开木质的羽翼,扑腾起来,她期待的看着小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些失望,容与看到她的样子,自然明白她在失望什么,慢悠悠的解释:“不过不能飞。”

    她看他一眼,伸出手,迟疑着小心翼翼的摸在了小鸟的身上。

    那之后,容与发现她终于对自己交付了一部分信任,这孩子真的很矛盾,绝对的戒备一点都没有减少,但她所决定付出的信任,是无条件的坚信。

    她可以对他交付性命,他确信这一点。

    暴雨过去,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容与再也没有听她开口说一句话,但她的每一个手势他都能明白,无以言表的默契。

    她把书还给容与的那一天,容与问她:“你想读书吗?”

    他自己也才刚刚接触这边的文字不久,但好在有先贤留下的手札,再加上自己这段日记的学习,虽然对一些典故并不太熟悉,不过教一个孩子的水平,他自认为还是有的。

    她点头,然后容与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書。

    一笔一划的,清晰的感触从指尖摸着笔杆的地方,传达到心里。

    “既然要读书的话,还是知道这个字比较好。”容与放下了笔,“这应该是你学会的第一个字吧……”

    “用来做你的名字怎样?寓意很好呢。”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看她也不会写字,在短时间内更不打算说话的样子,即使她不需要,容与也需要一个对她的、专属于自己的称呼:“阿书。”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容与想叫她什么都无所谓,纪真这个名字是她的父母给的,不能舍弃的名字。

    镜子的另一边,纪承书神色莫名。

    这是一段久远到她近乎遗忘的记忆。

    如果不是重生,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一个纪真,她现在,绝不可能被人唤作承书。

    纪承书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有着她自己也没擦觉到的第二个寓意——

    承你以书。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今天还有一更,出意外了明天三更。

    果然不该作死_(:з」∠)_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