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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跪在那里,地上的青砖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映出一个模糊的锦衣身影。距离他前方约四五步远的高椅上端坐一人,容貌俊美,气度凌人,虽年轻,却尊贵至极。
皇帝望着伏跪在面前的王叔,见他年轻时风流俊雅的容貌已染了风霜,发髻中掺杂着缕缕银丝,连背都有些佝偻了。皇帝略生出几分不忍。
“皇叔可听清朕方才说的了?”
“臣教女无方。”吴王颓然下拜。
“劫杀朝廷命官的家眷,刺杀皇家敕封的郡主,这样的重罪,按律需得斩杀三族。但朕念在她是皇叔的女儿,想着网开一面。”
原来,指使那伙匪徒行刺的正是吴王之女,刘菡同父异母的妹妹刘宝珠!
刘宝珠本就对刘菡看不顺眼,因为皇室规定,除皇帝的女儿和姐妹从出生时起便可封公主。亲王郡王之女只能在即将出嫁之时方可获得郡主,县主的封号。除非有特殊情况,才可以提前请封。
刘菡的郡主封号是先吴王妃临终前,吴王上折子给她请封的。刘宝珠看着眼红,凭什么明明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她眼看及笈了都没有封号,每次在外面碰见刘菡,她还得行大礼参拜!
刘宝珠为了这事没少缠着吴王,可惜吴王一直没有松口。刘宝珠为此对刘菡怀恨在心,认为一定是她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父亲才改了主意,不肯为她奔走。这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大小事情,非止一日之功,逐渐使得这对异母姐妹之间的猜忌、排斥和厌恶变得根深蒂固,直至无法挽回。
对异母长姐的仇恨在她心中发酵,当得知吴王有意将刘菡许给她一直仰慕的楚亭林时,这股仇恨彻底将她淹没,于是在奶娘的帮助下,她设计了这一出计谋。匪徒是她奶兄找来的江洋大盗,江湖上名声极臭,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但好处是只好银子给得足够多,天王老子都敢杀。刘宝珠将所有梯己全部拿了出来,又变卖了一部分首饰,偷了母亲一箱子古董,凑了不下一万五千两,这才请得这伙匪徒出手。
她不在乎银子,只想出气,她要让刘菡彻底从这个是世上消失!
但她漏算了皇帝和谢斓的关系。可谁又能想到一个大臣的女儿出门会有皇家暗卫跟着?那些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江洋大盗再凶狠,手段再残忍,又岂是这些人的对手?
皇帝亲自插手此事,自然不能善了。刘宝珠因为残害手足,勾结江洋大盗,手段凶狠毒辣,虽皇帝有意网开一面,并未赐死,但活罪必须受着,终身圈禁是免不了的。
吴王继妃教女无方,被削去王妃头衔,送入府内庵堂出家修行。原本风光无限的吴王继妃一派自此从王府内消失。吴王只让一名性子和顺的侧妃帮着打理王府,不打算再续娶正妃。
那一日刘菡回到吴王府时,天色有些阴郁,秋雨淅淅沥沥打在树梢泛黄的枯叶上。萎黄的叶片承受不住细碎雨滴的不断击打,簌簌跌落在地。
侍女在侧为刘菡撑着伞,油黄的伞面泛着水淋淋的光泽,将上面绘着的一株胭脂梅刷洗得极润、极艳、极鲜活。一行人刚走到后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嚎哭声。那声音惊天动地,仿佛动物垂时爆发出的绝望吼叫。此时天光黯淡,雨丝绵密,听着愈发的令人毛骨悚然。
刘菡站住了脚,听了一会,那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见七八个婆子七手八脚的拉拽着一名女子慢慢走了过来。那女子似乎是在泥地里打过滚,发髻凌乱,头发披散,衣服上沾了不少泥水,几乎看不出原色来。
她拼命扭动着,挣扎着,又哭又骂又喊,好几个人都差点抓不住。
“郡主仔细脏了衣裳。”侍女忙上前一步,挡在刘菡身前。她朝那几个婆子斥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就任凭她胡喊乱叫吗?还不快些将她绑起来堵住嘴!”
也不知这又是哪一房的丫头犯了事,竟弄得这般难看。因为吴王继妃的倒台,王府内突然兴起一阵攀咬之风,一时间各种偷盗的、欺凌下人、作奸犯科的抓出来好几十人,王府内进行了彻底的清洗,每日都有人被打发出府。
婆子们见是郡主来了,也来不及上前请安,忙找绳子的找绳子,按手脚的按手脚,这就要将那女子捆起来。
那女子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不嚎了,猛的挣扎着坐起,朝刘菡的方向狠狠瞪来。
那侍女心中一颤,认出来了。
竟是刘宝珠!
刘宝珠得知自己要被终身圈禁在方寸之间,悔恨不已,大哭大叫的要找母亲。被告知吴王继妃已削发为尼,送入府中庵堂清修了。她又高喊着要见父亲吴王,让他入宫为她求情。
吴王恼怒又伤心,最后实在不忍面对,只能避而不见。
见她赖在房中就是不肯走,管家向吴王请示了一番,找了几个身材壮硕的婆娘媳妇子去拖刘宝珠。
刘宝珠哭得死去活来,喝骂那些下人以下犯上。她堂堂亲王之女,这些狗奴才竟敢无视尊卑,碰触她的身体!
起初大家还被她的色厉内荏给吓住了,毕竟吴王继妃母女这几年在王府里专横跋扈,说一不二,动辄打骂下人,积威甚重;万一今后或有翻身的一日,岂不会来找她们算旧账?
管家在外等了半天都没见人出来,干脆走进去瞧了瞧。见此光景,哪有不明白的,当即皱起眉头,喝道:“一个个的在这挺尸呢,还不快快动手!她已经不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王爷也全当她是死人,连面都不肯见。她们母女这辈子已经完了,再也休想翻身了!”
刘宝珠扑上去挠他的脸。
管家一个没留神,脸颊被她挠了一记,火辣辣的疼。他一摸脸颊,竟摸了一手的血,顿时恼了,回手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滚了两下。打得刘宝珠躺在地上直翻白眼。
他捂着伤处,恶狠狠的说道:“还不快给爷爷押走!
此刻,刘菡居高临下,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刘宝珠,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和她,从来没有任何可说的。
刘宝珠坐在泥泞中,饿狼一般盯着刘菡看个不停。这时管家也得了信,吓了一跳,赶上来厉声吩咐道:“快堵了嘴,快堵了嘴!”
刘宝珠的骂声刚出口,嘴已经被堵住,一帮人将她整个扛了起来,用比方才快十倍的速度离开了刘菡的视线,从被雨水打湿的树间穿过,融入茫茫雨雾当中。
刘菡看着犹自摇晃的树枝,觉得王府从来没有这般清净过。
“阿菡也怪可怜的。”
谢斓坐在马车里,捧着手炉,喝着热茶,等皇帝和吴王聊完,从吴王府中出来。二人坐在马车上,轻声细语的聊着天。
皇帝从她手中拿过茶盏,直接将里面的残茶喝了两口,侧耳细听谢斓用软糯悦耳的声音说道:“毕竟是一家人,虽说不同母,但好歹有一半的亲缘。谁成想对方竟痛下杀手,欲治阿菡于死地。”
说到此处,皇帝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失落,遂将她抱进怀中,温声安抚道:“做亲人也要讲究缘法,互相看不顺眼便丢开手的有之,因分利不均而心生怨怼的更不乏其人。”
谢斓很少听他这样轻慢细致的同她说话,将头缓缓靠在他胸前,安静聆听。
皇帝见她的模样乖顺无比,又情不自禁的抚了抚她的乌亮的发丝。
“至少吴王叔还剩下一个女儿在身边,府中又因此清净了不少,也算是个安慰。”
谢斓支起上半身,扬头问道:“阿菡和吴王他们父女两个会不会因此生出心结呢?”
皇帝怜爱的吻了吻她的樱唇,轻声道:“那就要看他们父女俩能否开诚布公的交谈了。”
交谈吗?是呀,阿菡从前几乎不在吴王府里住连续超过三天,每次都气冲冲的离开。想来也根本没机会同吴王好好说话。
谢斓待要再问时,皇帝已亲上了瘾,张开薄唇噙住了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让舌尖缓缓探入,攫取蜜汁。谢斓心知反抗不得,似乎她越挣扎,他就越兴奋,只好老老实实的任由他逐渐加深这个吻。
窗外雨丝绵密,雨水缠绵似乎没有尽头。吴王缓缓收回了目光,扭头看向正坐在一旁喝茶的刘菡。
“父亲若没有什么想说的,阿菡就要告退了。”
如果说刘菡从前还曾抱有同父亲和好的念头,现在她已经完全不想了。一个刘宝珠,一个吴王继妃,已经彻底打碎了她全部希望。
他的女儿打算害死她,她又害得他女儿被永久圈禁,害得他继妻远离红尘,从那一刻起,他完全有理由恨她。无关公正,只因私情。
“事先说好,我不会为她向陛下求情。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的话,那大可不必开口。”
她想起上次楚亭林曾提到过的话,讽刺的挑了挑眉,说道:“有些话就不必提及了,像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打了哪边都心疼之类的。我差点被刘宝珠谋害了性命,与她有生死之仇。她没死已经是便宜了。您若要劝我,我现在就去敲刑部的大门,依照国法处置她。到时候若判了凌迟之刑,您可别心疼!”
狠话已经说绝,她今日只想痛痛快快的断了退路,将前事做个彻底的了结。
“一晃好多年了,好多年没有这样和你面对面坐着,好好说话了。”吴王从窗边踱开,慢慢走到女儿身边坐下。他的腿曾受过伤,一到雨天便要疼上一回。
刘菡看了他的腿一眼,移开了目光。
“你母亲身上流有前朝公主的血。”吴王平静的说道。
刘菡一愣,她是头一回听说这回事。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些。
她只知道她的母亲出自江南大族,只是一名庶出的普通闺秀,没有什么惊人才艺,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吴王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氤氲水汽缓缓熏红了他的眼睛。
“随着你母亲的身世逐渐被有心人探知,吸引了很多前朝隐藏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他们一度曾和你母亲走得很近。她又从小生在富贵温柔乡中,只知道权力的诱人之处,却从未见识过朝中势力倾辄的残酷。在你出生之后,我忍无可忍,同你母亲为这件事吵了很多次,甚至还曾试着将她软禁。但她陷得太深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仍旧一意孤行。”
吴王深深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对你母亲一见钟情,不顾所有人反对,执意要娶她为妃。现在想想,我其实是害了她的。如果换个人娶她,也许她就能平安终老,不会过早的夭亡。”
“可我又不曾后悔过娶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我们不断和家里,和长辈们抗争,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处。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不欠她任何东西。但是对你……”吴王忽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刘菡忽然低声道:“我其实对小时候的事隐隐有些印象。那时候母亲常常带我去见很多人,他们都对我非常好。只是某一天,那些人突然就都不见了。”
也许是父母的不和令她异常早慧,这些事她都隐隐记得。吴王一提,她就想起来了。
吴王妃死后,因为吴王对这个女儿的态度颇为冷淡,甚至直接丢到别院去任由奶娘抚养。宫里的贵人们看着不像,就将刘菡招入宫中,由太皇太后亲自派人照顾。
恰恰因为吴王的态度,那些人自觉无望,也就放弃了拿她做文章的心思。刘菡这才得以平静而又放任的成长。
“我那时还小,有些事您不说,我是不会明白的。我还以为……以为您讨厌我。”
刘菡的声音很小,小得几近耳语,吴王却都听进了耳中。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怎么会讨厌自己的女儿呢?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远不舍,近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给你自在的生活。”
半晌,刘菡擦了擦眼角泪水,轻声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您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这些?”
“傻孩子,你是我的女儿。”
吴王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那是属于“父亲”的表情。
刘菡擦干了泪水,转脸朝窗外望去。
不知何时,天空中那片乌云已尽数散去,温暖的夕阳将余晖洒落,一角彩虹瞧瞧攀上枝头。
“留下吃饭吧。”吴王说。
刘菡点了点头,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