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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念忠一大早醒来就呕吐不止,起初家里都以为他是喝酒喝的伤了胃,也没当回事,可如今他竟吐起了胆汁,还夹杂了些血丝,周氏不敢再拖延,紧忙着人去叫张郎中,又让春桃去回江善德,江善德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周氏见江善德进来,起身问安。
江善德掀开帐子看了一眼江念忠,深深叹了口气。
周氏颔首,问道:“敢问爹爹,相公从前身子便是这样么?”
江善德被问的尴尬,别开脸道:“从前还好,怕是这段日子累着了。”
周氏讥诮一笑。“瞧着相公的面相,怕是早伤了根本,只可惜爹不知道罢。”
江善德心底一惊,欲言又止,唯恐言多有失。
周氏见江善德不说话了,拂了拂衣袖。“爹爹还是早些找郎中好好给他看看,倘或耽搁了,可是花多少银子也救不过来的。”
江善德干笑着连连应声,早出了一身冷汗。
不消片刻,王福带着张郎中匆匆赶来。
张郎中摸着脉,神色越来越沉重,江善德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往下坠。
沉默良久,张郎中叹道:“从脉象上来,少爷思虑太重,肝气郁滞,加上从不像这般饮酒,对肝脏而言,当真是雪上加霜啊。”
未等江善德说什么,周氏低眉淡淡道:“肝虚肾亏,除过那太上老君的还魂丹,恐怕这世上是无药可医了罢?”
张郎中语塞,低头不语,江善德愕然,一是惊愕江念忠的病情,二是惊愕这周氏竟然可以这么轻松淡然的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对于江善德而言,周氏的言行已是失了体面,可周氏刚嫁过来一天,自家儿子就成了这般模样,他也没什么颜面教训周氏,只能唉声叹气,暗自苦恼。
这时,张郎中起身,拱手道:“小弟实在是黔驴技穷,还望老爷另请高明罢!”
不等江善德挽留,张郎中就躬身别过,径直离开。
江善德忙叫王福追出去送张郎中,这时江念忠又泛起了恶心,春桃忙端了盆子过去。
江善德看不下去,转身欲走,周氏却叫道:“爹爹留步。”
江善德顿足回头,周氏道:“劳请爹爹给家父写一封书信,请父亲来家中一趟,相公的病症虽难解,到底还应酌情进补,不该就此荒废下去。”
江善德这才想起,这周老爷原是在京里做太医的,这太医的本事总该高过天下许多郎中去,开心的忙应声往书房写信去了。
周老爷家教严格,周氏虽是女孩儿,却也被逼着读过几本医术,学过一些理论。
江念忠的病都显在了脸上,加之张郎中的话,周氏已经猜的□□不离十。
她厌恶的瞥了一眼江念忠,命春桃留下照料,自己则带着春梅去了孙氏房里。
此刻,孙氏面色憔悴的躺在床上,双眼空洞,泪流不止。
春喜端着一碗清粥,焦急的劝道:“太太,您快把粥喝了吧,什么都不吃身子会受不住的,要是病了可怎么办啊。”
孙氏一言不发,只默默流泪。
周氏进来,从春喜手里拿过粥碗,吩咐道:“这里有我伺候就行了,你们忙去吧。”
春喜怕周氏一个人伺候不来,本欲开口,可春梅却知道周氏是有意支开她们,忙拉了春喜一把,拽着她关门出去。
周氏来了,孙氏看在新媳妇的面子上,总算是回了神,可还是一句话不说。
周氏放下碗,也没要逼她吃东西的意思,只说道:“方才张郎中来过了,说是相公的病他治不了,我便托爹爹去给家父写信,让他来一趟。”
孙氏急道:“这是怎么回事,春喜不是说念忠只是喝多了酒……”
周氏微笑。“相公的身子伤了也不是一两日,都是日积月累攒下的,这酒不过是个诱因罢了。依我看,治恐怕是治不成样子,只能花钱买些好东西补补,能过一日是一日吧。”
孙氏闻言痛哭起来,起身就要去看江念忠。
可她身子虚弱,又没吃饭,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她伸出手,哭着要周氏快些扶她去看儿子,周氏却连理也没理,仍旧端坐着。
“娘还是省些力气罢。”周氏始终一脸的温和。“我都没哭,娘哭什么呢?”
想到周氏的处境,孙氏果然哭声变小了些,歉疚道:“原是我们对不住你……可这些事儿我们也是才知道的,倘若早知道了,定不会这样委屈你。”
周氏起身,上前坐在床沿上,拉住孙氏的手,道:“别说什么对住对不住的,这是媳妇的命,媳妇谁也不怨。日子好也罢,不好也罢,总是要过的。如今相公身子不中用了,娘也打算对媳妇不管不顾么?纵然娘不疼媳妇,也该想想爹,想想这个家啊。”
孙氏哭道:“苦命的孩子,难得你这样懂事,还劝起我来了,只是你不知道……你爹他……他要纳妾,他嫌弃我老了,呜呜呜……”
孙氏心里的委屈总算有了个倾诉的地方,说着大哭起来。
周氏拍着她的背抚慰道:“男人三妻四妾的,原不算什么。可爹是个好人,不愿委屈娘,所以大半辈子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可娘也不想想,好端端的,爹因何要纳妾?”
孙氏说到痛处,哭的更厉害。“因为我老了,不中用了……”
周氏叹道:“爹是什么样的人,娘最清楚不过。媳妇倒觉得,爹不是厌弃了娘,只是眼看着相公的身子垮了,娘也再无所出,想着要为江家绵延子孙才要纳妾的。”
孙氏眼睛恍然一亮,心想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可想及自己再无所出,江念忠的身子又彻底垮了,万千思绪顿时涌了上来,再度泪流不止。“我们母子的好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看到孙氏总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周氏眉头逐渐紧蹙。
还没进门的时候,周氏就对江善德有所耳闻,外人对江家和江善德多有赞赏,所以周氏一开始对江家的印象还不错。直到孙耀邦经常因江家的事来往于周家开始,她才渐渐从孙耀邦那里耳闻到:古板、迂腐、怯懦、耳根子软、没有主见等形容江善德的字眼。
她本将信将疑,那夜听春梅说了这家原先是如何,如今又怎么全变成了王大娘的亲戚,她就知道,孙耀邦没说错他。
某种程度上,江善德和周老爷是一种人。
周氏在家没指望过自己的父亲能给自己寻摸个多好的婆家,嫁入江家的时候,也没打算在江家过多么称心如意的富贵日子。
进了家门,看到江念忠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休想指望这个男人。如今,她更是发觉,这孙氏也是个难以指望的人,她不比江善德强多少。
从小,她的娘就教导她女子的三从四德,她的父亲更是告诉她,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就是要依靠着男人来过的。她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可事实证明,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那么幸运。
周氏是个很认命的人。
因为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命运不是人力可以反抗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未来永远是未知的,再了不起的强者也要像岁月低头。
可是,她是个要强的人,她没有像江念忠一样,无法反抗就自暴自弃。
她在不可改变的命运里,尽力的将一切改变到最好。
嫁入江家的那天起,一切都成了定数,她这辈子生是江家的人,死是江家的鬼。
她不会再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打算。
没有人可以指望没关系,她可以指望自己。
她不但要自己指望自己,她还要扛起这个家,只求问心无愧!
孙氏哭的声嘶力竭,干呕了起来。
周氏抚拍着她的背,唤春喜进来伺候,她带着春梅回了房。
见周氏回来,春桃焦急道:“少奶奶,刚刚少爷吐血了!”
说着,春桃还展开一条帕子,上面的血又黑又臭,春梅立刻捂住了鼻子。
周氏轻轻掩住鼻子,道:“不用一惊一乍的,以后要吐的且多呢。”
春桃收起帕子,面色苍白。“那少爷会不会死?”
春梅忙给春桃使了个眼色,周氏轻笑。“当然会死,人都会死,他不会寂寞的。”
言罢,周氏便转入暖阁,坐在炕上,春桃去给周氏沏茶。
春梅站在一旁,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少奶奶……您是不是不喜欢少爷?”
周氏瞥了春梅一眼。“不喜欢又怎样?”
春梅担心道:“那少奶奶让老爷给周老爷写信,是打算跟周老爷回去吗?”
周氏闻言一愕。
好伶俐的丫头,听到她让江善德写信,就以为她是借故想回周家。
纵然是江善德也没想到这一层。
春梅见周氏不说话了,急红了眼眶。“春梅不想让少奶奶走……”
春桃端着茶进来,见春梅如此,十分茫然。
刚放下茶,就听到江念忠呕吐,春桃忙跑了出去。
周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你我相识不过半日,就这样舍不得我了?”
春梅跪倒在地,泪水滑落在衣襟上。“春梅也不知道……只是,这个院子里的人,春梅都害怕,唯独少奶奶让春梅觉得很安心。就像……”
春梅才九岁,没有读过书,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形容好,只憋出一句。“就好像,其他人随时都会把奴婢卖了,可少奶奶不会。”
周氏闻言,如鲠在喉。
这丫头,不但伶俐,眼睛也毒。
她知道这丫头的意思,这丫头也开始感觉到,这世上她能指望的人不多,而她这个刚进门的少奶奶,让她莫名的感到似乎可以依靠。
周氏叹了口气,伸手扶起春梅。“你为何会这么想?”
春梅道:“奴婢本以为,爹娘是奴婢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可爹厌弃我们姐妹,娘也不想要我们,把我们卖到了这里。来了这里之后,又听说太太把她贴身的小红姐姐送了出去,而少爷也把从小一起长大的虎子哥哥送给了舅老爷家。奴婢很害怕……奴婢觉得,这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去相信、去依靠的人……”
周氏缓缓点头,这丫头观察细腻,事情也想的很深,是她那大姐也不及的。
江善德夫妇也算幸运,没有什么大家大业,仆人也都是几个傻丫头,倘若门户大,仆人多,家生的、十几年的忠仆都被这样他们发卖,日后在下人面前还有何威信可言呢?
“但是……”春梅擦干眼泪,微微笑道:“少奶奶就是春梅可以依靠的人,少奶奶就像太阳,奴婢见到少奶奶的第一眼,就像在连天的乌云里看到了太阳一样。”
周氏低眉苦笑。“我不过也是个被贱卖了的女孩儿,怎么就是太阳了呢?”
春梅摇头,认真道:“少奶奶就是太阳,奴婢看的出来,少奶奶和别人不一样,少奶奶有主意,就像太阳会发光一样,乌云是遮不住的。”
春梅的比喻虽粗陋,但周氏全听懂了。
她宠溺的拥了拥春梅,笑的温婉。“那我就当一回太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