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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明亮灼目的日光自窗边投照进寿康殿,金光如水一般在寿康殿的金砖上流淌。金光耀眼而灼目,映的寿康殿格外透亮,窗明几净。日光悠然的照在花几上摆着的金钗石斛上,黄橙橙的花蕊,相似姜子君发髻上攒着的金簪,鲜艳的色泽,令人望之愉悦。
姜子君与云千雪二人将那宫女名册送去了皇太后的手里。皇太后捧了细看了一番,跟着是半晌的无语,长久的未发一言。
珠帘被穿堂而过的风吹的叮铃作响,殿内静默,只有更漏寂寞的响声将时光晕染的幽静而漫长。
“这些宫女,只剩下浮翠了。”半晌,太后方才缓慢的开口。
姜子君轻轻“嗯”了一声,道:“是,咱们知道的,也只剩下浮翠了。”
太后将那纸笺放在桌子上,阖目靠进软垫中。“真是本事!可真有本事呐!”
云千雪侧眼看着太后,抿了抿唇,才道:“宫里未必只有浮翠一人,曹家也未必只会通过一人送宫女进宫,已经让人查下去……”
太后睁眸,眼波幽沉,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兀自摇头。“只剩下浮翠一人了……”太后的尾音拖得极长,是殷勤深宫的妇人特有的清净质感。苍老中带着冷静,如幽静的深潭,波澜不惊,“不会在寻着其他人了。也不会再让人查出来分毫,这件事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云千雪自是明白太后是什么意思,她们,早已经打草惊蛇了。若是在那时候能将露华拦下,或许一切都能拨云见雾,有个结果。
姜子君瞧着云千雪眉头紧蹙,忙劝她道:“没关系,咱们还有浮翠。”
太后却是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缓慢,“浮翠不会说出什么,或者,浮翠……”太后话至此处,并没有再说下去。
云千雪却是心领神会,她微微抬头,眼中有些迷惘,“太后,便是您也不知道吗?您也查不出来这背后的人吗?”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摇头,目光清淡,“哀家也查不出来,哀家若是能知道那么许多,端敏皇后也不会殉葬。”她说着指了指窗外满园的明媚。从寿康殿的窗边望出去,依稀能瞧见启曌城中殿阁的飞檐斗拱。明黄的琉璃瓦,被阳光铺洒着,金子一样灼目。“旁人都道站得高,看得远。可你看的远却未必看的清楚。你从山上去看山脚下的人,你瞧不见。所以有时,哀家与皇帝只是一个瞎子。因为下面的眼睛,会被蒙蔽。只要有人想要欺上瞒下,你就什么都看不见。曹家能将人送进宫里,这便说明无论是朝堂、州府县衙还是宫中,他们都已经打通了关节。一层包着一层,你若是想要打开,就得耐着性子,一层一层的撕开。”
云千雪与姜子君闻言,皆是默然垂首。她们两个自然懂得太后说的话,那些人在暗处,而她们却在明处。
“可是敦肃夫人?”静默一阵,云千雪才慢幽幽的吐言,“露凝自尽的时候,敦肃夫人就在棠梨宫。而且,棠梨宫的腰牌也是裴贵人先发觉送去给敦肃夫人的。这露凝去昭台宫本就奇怪。”
“若说是贵妃似乎也说得通,早上我才让人去内仆局对宫女的名册,上午的功夫露凝便在棠梨宫自裁。我记着,之前顾临怡整治六尚与内侍省的时候,仿佛动过什么手脚。”姜子君说着,忍不住微微咬唇,神情中带着几许懊恼,道:“也实在是我太大意,想来这露凝之死,必定与这宫女的名册有关了。否则她们只让露凝一口反咬在谨贵嫔的身上,也就罢了!如今功亏一篑,当真是可恨!”
太后轻拍了拍姜子君的手,道:“怨不得你。这人心思缜密,也实在让哀家叹服。或许,她们原本就没打算让那宫女一直装神弄鬼下去。吓过元妃,元妃似乎又并没有太大的惊恐。她们便已经知道这个法子无甚作用。前后这么些事端,被后面的人,给自己留了重重后路。便是哀家,也是叹为观止。”
姜子君有些愠怒,沉着一张脸,愤然不平的说道:“总是差了那么一步,就差了一点。”
太后却不以为然的摇头,道:“并不是她总比你们快上一步,而是她总把后路留了出来。这人心机深沉,又不贪心激进。该断的时候快刀斩乱麻,事起的时候,就已经将事后的种种都思量在了其中。害人的时候,先想的是被抓住了该如何全身而退。旁人害人,都只想着对方是怎么死的。便如嘉妃这样的人。”太后语顿,眼波亦发幽深,似是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她眼神直直的看着日光投在花瓣之下的阴影,声音低沉,“无论是贵妃还是敦肃夫人,对付这样的人,你们自不能比她着急。狐狸的尾巴,总有藏不住的时候。”
太后这番话落,又是倏地阖上了眼帘。神情清淡,那种雍容沉稳,是被岁月侵染上的痕迹。带着说不出的老练与智慧,让人心生敬畏与尊崇。
出了颐宁宫西斜的阳光扑洒了一路的宫巷里,那青石地面儿,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初夏的天气并不是十分的热,有几丝凉风从中穿过,扑在轻薄的宫装上,微微吹开几分。两人却都没什么心思,与太后说完这一番话,只觉着十分疲惫。
“顾临怡为了皇后之位,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如今再添上一个七皇子……”姜子君说着,忽然转头,凝眸看向云千雪,“从前先帝的荣妃就借着兴王逼宫,妄图就此坐上太后之位。顾家莫不是打着这个主意吧?”
云千雪眉心不自觉的一颤,脑中只是想了那么一瞬,她便是摇头,道:“顾家岂敢?”
姜子君撑着脑仁儿靠在肩舆的扶手上,缓缓道:“许是我想多了!”
云千雪被她这一句说的生出些难言的疑惑,只是沉沉一叹,没在说什么。
今年的夏日比起往年要炎热许多,雨水降得少,晴日里除了一早、一晚能凉爽一些,只要是有日头的时候,便是热的让人难受。
柔仪殿里起了冰放在风轮里,四面风轮一转,整个大殿都是凉丝丝的舒爽。
莫无名随着弦音进了柔仪殿西尽间儿的碧纱橱里,恭恭敬敬的向着贤妃请过安。
因着天热,秦妍只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绣海棠的纱衫,底下是宝蓝色水纹绫波裥裙,连着月白色的领子,上面的暗纹绣着玉兰花的纹样。脂粉均淡,素净却不失明丽。
瞧着莫无名进了门,秦妍支着身子坐起来。莫无名恭顺的进前跪下,为她细细的诊脉。“娘娘素来有疰夏的毛病,平日里,除了在吃食上多注意一些,或早或晚,常出去走动走动才好。否则成日或坐或躺的,身子难免亦发虚弱下去。”
秦妍婉然一笑,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么,许是总也好不了了!”
莫无名收了诊脉的帕子,板着脸,声音沉沉的劝她道:“娘娘可别尽说这样的丧气话!娘娘身上的病结,多半是由心生。娘娘平日里少思虑一些,凡事顺其自然才好。”
秦妍微笑,眼波带着些许温然,歪着头,笑容明朗,“本宫怎么做才算顺其自然?”
莫无名被她这明媚的笑意,怔了一怔,才慢吞吞的说道:“无为。”
秦妍嗤的一声,盈盈笑问道:“本宫如今还不够无为?莫大人是想把本宫送去尼姑庵里做姑子去?”
“微臣瞧娘娘您仿佛有许多心事与愁绪,这愁绪凝结在心里……”莫无名陪着她一笑,微微垂首耐声道。莫无名是那种温吞的男子,说话与行事的时候,永远都是斯文儒雅的。不慌不忙,不急不乱。
“哦,大人只号脉就能断出我心里有愁绪?”秦妍玩味的一笑,眼神濯濯,带着一丝兴致盎然。
莫无名不大敢看她,只微垂眉眼,恭谨的回道:“望闻问切,娘娘的愁绪都在眉眼之间,不必微臣诊脉,也能瞧出来。”
秦妍被他说得面上的笑容一滞,手指有意无意的绞着袖摆的一脚,也未回答莫无名。
片刻的安静,午后微热的阳光自窗子照进来,洒在秦妍的脸上和身上,让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她怔愣片刻,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的盯着垂首恭顺的莫无名,似是在思量着什么。
“娘娘,”这时间,砚语进门才将屋子里怪异的静谧打破,“太后身边的踏月姑姑来了。”
秦妍低低唔了一声,让砚语去请进来。莫无名立时起身退到一边儿,倒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踏月进门,见了莫无名也在。便是对秦妍恭顺的一笑,道:“扬州府供了香榧子进宫,太后让奴婢给您送来。”
秦妍疏淡的笑了笑,忙让砚语接过来,“送东西这样的事儿,姑姑何必特意走一趟?”
踏月恭顺的回道:“听说娘娘身上总不大好,太后让奴婢过来看一看,重华宫与长乐宫挨着又近,奴婢正好一道都送过去。”
秦妍道了谢过太后,客套几句,便让人送了踏月出门。
莫无名听见踏月要送香榧子往长乐宫去,便是恭敬的揖手与秦妍禀道:“这香榧子孕中的妇人不宜多食,微臣得过去长乐宫请平安脉,也要叮嘱元妃娘娘一句。”
“莫大人当真是医者父母心。”秦妍瞥了莫无名一眼,神情莫名沉肃下来。靠在了榻上再不看莫无名,只与砚语道:“那些香榧子本宫吃不下去,让莫大人都带走!”
这香榧子又称三代果,第一年开花,第二年结果,第三年才能果熟落下来。期间又难免风吹雨打,到了第三年,能成熟下来的果树又是极少。故而,香榧子历来是皇室贡品,寻常人是吃不到的。
便是宫中的贡品,位份低的妃嫔也未必都能得了这份儿赏赐。如今秦妍好端端的,竟要把自己的这一份儿赏给莫无名,自然让莫无名是纳罕不已,大是不自在。忙要跪下来推拒,秦妍便是重新歪在了软榻上,再也不理莫无名,只道:“弦音,送莫大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