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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照失笑:“蒋师傅多虑了。我都没准备签你的身契,怎会要你女儿为奴呢?我会给你们父女另外安排院子居住,你愿意让七巧做工,我照样发她月钱,若不愿意,你只自己养着她便是,和在家一样。”
蒋三郎微微羞赧,“多谢四小姐体谅。我先自养着她,至于学刺绣……我知道好绣娘挑徒弟都是很严格的,已经承了小姐的情,不能再让小姐费心了,顺其自然吧,看她造化了。”
姜照便也不坚持,蒋三郎是个不攀附,愿意自食其力的人,太主动帮他反而不美,以后慢慢相处便是。
“蒋师傅今日有空么?你既答应做教头,我们商量一下招揽人手和训练的事。”
“当然有空。”
姜照铺纸研墨,当即开始画出构想,一边画,一边和蒋三郎解释。
蒋三郎先还静静听着,听到后来,神情越来越惊讶,看向姜照的目光也不同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碰上了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女子。
这些练兵和防御的法子,亏她怎么想来!
画完了,姜照放下笔,给蒋三郎接受和思考的时间。过了一会才问:“蒋师傅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当然没有!蒋三郎低着头,将纸上画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之后向姜照道:“我只是个会两下拳脚的武夫,顶多教几个徒弟强身健体,对训练布局之类是不懂的,四小姐的解释让我大开眼界,可也担心自己做不好这个教头。”
“蒋师傅过谦。这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寻常练兵之法罢了,是我家祖父昔年在边关见过的,留了些手记,我小时候看着玩的,现在要练家丁就借来用一用。你心里没底,我心里其实也没底,不知能否管用,总之咱们齐心协力一起做吧,蒋师傅,还要你多多费心。”
姜照把事情推到过世的祖父身上去。其实她给蒋三郎看的这些,都是川南那边秘密训练内廷禁军的办法,她稍微改动便用上了。她记得川南也是在后来才开始用的,算算时间,这时的川南还未有此法,所以不用担心家门因此被牵扯。
蒋三郎果然就信了,顿时对已故的建平侯无限憧憬。
姜照让他下去准备,她自己也继续准备招买人手。家丁护院,别的不说,可靠是第一位的。侯府名下的庄田里自有农户子弟,挑那些身家清白的能组成一部分力量,另则,家生奴仆的后代里有闲着的,也可挑选加入。原本是仆役的就不用说了,不管改作护院还是继续做活,姜照都准备把他们训一训,不必练成高手,能在家门有难的时候抄起家伙御敌即可。
她这都是为了以后所做的准备。
一旦战局起来,侯府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和人手,可进可退,力保无虞。
她还想在城中贫户人家中招揽一些人手。犹记得当年城破,百姓流离,混乱和凄惨就不用说了,如今痛定思痛回头想来,当时若是守城的官民能多出些力,兴许城池没那么容易告破。
官军依旧不能指望,但她若能组织起一股平民力量,说不定战时能派上一些用场。
所以为了这些筹划,这些天她一直在忙。
——
乐康城西坊民巷,黑漆大门掩蔽的院落之中,也有人一直在忙。
小院互相连通,道路错综复杂,外人来了只会迷惘非常,但里头人是非常清楚布局的,无论去往哪个方向都不会走错路。
却有人开了这样的玩笑,“朱千户怎地到这边来了,可是人生地不熟,不小心迷了路?”
朱千户正是朱富。
他在飞鱼卫里领的是千户职,手下却没有校尉兵丁,只是等同千户领饷的虚衔。
今日他一身大红富贵袍,腰间镶金束带勒得齐整,依然像是暴发户的穿戴。慢慢背着手踱步走到一个小套院中,他咧嘴笑了笑,“吴堂副说笑话呢,乐康城我来了多次,地面极熟悉的,怎会迷路呢?倒是这里穿堂风很大,吴堂副图凉快可别被风迷了眼睛。”
跟他开玩笑的正是乐康堂口的副主吴长明,这院子是堂口分给他的私人居所,连带着也做办公用,今日无事,他正坐在院中歇荫凉,朱富却领着长随侯三晃了进来。
旁边有吴长明的两个贴身随侍,一见来客,纷纷暗暗戒备。
吴长明穿着一身家常道袍,坐在摇椅上意态悠闲,倒是没那么紧张,笑呵呵地伸手请朱富落座,只欠欠身子算是行礼问好,并没站起来。
朱富在他对面凉凳上坐了,目光落在石桌上的茶盘上,“堂副好雅兴,很会享受,朱某自愧不如。”
吴长明笑意岑岑,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斑驳树影下显得神秘莫测,“哪里是什么雅兴,我们这等穷人比不得朱千户朱爷您财大气粗,闲来消遣,也只好吹吹过堂风,喝喝五毒茶。”
说话间,已经伸出修长手指提了茶壶,将朱富面前的杯子倒满了,“朱爷要不要尝尝?”
“五毒茶?”朱富望向那明黄带绿的汤水。
“所谓五毒,乃是蝎子,蜈蚣,蜘蛛,蛤蟆,蛇。”
“五毒饼听说过,茶可未曾听闻,吴堂副可否告知一二?”
“五毒饼以五毒入馅,食之百毒不侵。五毒茶则是以毒汁浸泡茶叶,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毒性全部浸入叶子中,再用热水烹煮,甘美异常。那茶叶也有讲究,乃是种茶时就以五毒虫豸啃咬树根树干,以培养新芽毒性,这样由内而外制出的五毒茶才是上上佳品。”
朱富闻言唏嘘,“这可要费不少功夫。”
“为了能做出功效出色的茶,这点功夫不算什么。”
“敢问功效是?”
“提神醒脑,喝了之后能时时保持警惕。常年饮用可生辟邪功效,小人不犯,毒手不侵。”
吴长明指尖轻推,把茶碗朝朱富推近一些,“您尝尝,看是不是立刻头脑清明?”
朱富接了茶碗在手,目光却一直未曾离开吴长明的脸。
两个人对视片刻,双双哈哈大笑。
“没想到吴堂副真是风趣之人,玩笑开得极有意思。”笑毕,朱富感慨,手里茶汤在大笑时一点没洒,而且连水面波纹都不曾有,可见功夫精深,手头极稳。
吴长明喝了一口茶,笑道:“玩笑需和懂玩笑的人开才有意思,否则对牛弹琴,岂不无趣。”
“有理。”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各有深意。
朱富的长随侯三此时才插言凑趣,淡淡言道:“只听说过把五毒花纹印在饼皮上的五毒饼,端午讨吉利用的,却不曾听说可以用五毒做馅,吃了恐怕能毒死一城人。这馅饼该怎样做法,吴堂副再说个笑话听听如何?”
本以为吴长明会继续杜撰,胡诌乱侃,谁料他神色转淡,一口拒绝了,“不想说。改日若做出来给三哥端去尝尝。”
侯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似笑非笑道:“那就早点做出来,不然等我们回京,千里万里可尝不到了。”
“怎会,我必定亲自送到京城里,一定会让三哥吃到的。”
吴长明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茶杯,黑衢石般的眼睛里闪烁飘忽不定的光芒。微风吹过,院墙上新攀的爬山虎叶子刷拉拉乱响,空气却有凝固的势态。
朱富笑而不语,轻轻把茶碗放到桌子上。
侯三衣角飘起,肩头微动。
吴长明两个随侍暗暗挪动双脚,将手按在腰间。
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隔壁院子里有人打水进去洗脸,洗完又出来把水泼掉。哗啦的泼水声打破了这边寂静,朱富这才微微侧了侧头,示意侯三退后。
“吴堂副最近似乎很忙。”他说。
“朱爷怎么知道?”
“几次想来找你闲谈,都见院门锁着。”
“朱爷想谈什么?”
“没什么,闲聊罢了。”朱富捏捏胡子,“据我所知,堂口最近的公务比较清闲。”
“没有公事,总有私事。抢几个民女,盘剥几家商铺,外地置办些私产,这都是咱们卫所里兄弟们常干的事嘛。”
朱富大笑:“吴堂副别这么直白。”
吴长明也再次笑了。他身后的随侍这时候才拿下了按在腰间的手。
“朱爷最近似乎也很忙。”吴长明主动挑起话题,“前阵子听说有宵小闯您的宅院,堂里出动了快马都没捉到,这段时间您一直在忙着捉贼吗?”
朱富眼光一闪,“我忙是为了国公府的事,小小贼人倒不必操心。不过,吴堂副有没有线索?”
吴长明摊手,“没有。能跑到堂口里闯宅院的都是高人,我可不想主动惹事,无故去找人家线索。”
“呵呵。”
“呵呵。”
两个人天南海北又聊了半天。
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乐康城大户。吴长明笑吟吟地说,“听说最近您家二少爷被人揍了,不要紧吧?”
“不要紧。二少爷不想让我知道他在,我唯有假装不知道。”
“您可真心宽。”
“呵呵,身份使然。”
朱富是唐国公府四管家,背地却属于飞鱼卫的编制,是朝廷安排在国公府的坐探。说起坐探制度,当年成祖设立时本是为了监控官吏,秘密在臣僚家里安插探子,把动静一五一十汇报上去。臣子们也不是傻子,时间长了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君臣关系一度紧张僵硬。成祖过世后,接替的新帝是他侄子,登基时就打着清楚旧弊的旗号取得民心,大肆改弦易张,走的是以德服人路线。于是把密探都改成了明探,并且跟臣子们明言,这都是前任飞鱼卫指挥使不干好事,朕给你们做主,把他们都送回飞鱼卫去。
结果有个善于揣摩帝心的,上折子表态,说他一心为国毫无私隐可遮蔽,愿意把坐探继续留在家里,以最透明的状态为天子和万民办事。新帝龙颜大悦,准了这份奏请,还把此官小小地升了一级。见此,其他臣子也纷纷表示自己也是干净的,愿意把坐探留下。皇帝自然推辞,臣子继续表忠心,再三之后,这制度就莫名其妙地保留了下来,流传至今。
现在,坐探们有明的有暗的,有被臣子重用的也有被嫌弃的,不一而足。朱富就属于被主家知道的明探,唐国公府用他当四管家,连儿子娶妻的事都交给他来牵线,自然是为了跟今上表清白表忠心。
所以二少爷被人揍了朱富还笑呵呵谈讲,就是“身份使然”的缘故。他的编制在飞鱼卫,自然对主家没有那种死心塌地的忠心可言。
不过他的身份却也不是谁都知道,除了飞鱼卫之外,国公府里也是极少数人才清楚他的真正身份,至于外头类似姜驷之流,现在还以为他只是个管家。
“这下您家二少爷被未婚妻打了,婚事恐怕要泡汤,朱爷是不是很快要回京去了?”吴长明笑问。
朱富摆手,“不急不急,等国公府来了信再说。乐康城山清水秀十分宜居,比京城多了几分自在,我倒有些流连忘返了。”
话锋一转,“吴堂副似乎对姜家关注颇多?上次姜四小姐来,你还特意请了她去单聊。”
吴长明道:“那是公务,例行检查。希望下回朱爷别再给我出难题了。”
朱富言有所指,“只要吴堂副肯给面子就好。”
两个人又不着边际胡侃了半晌,朱富才起身告辞。吴长明把他送到院门口,回头关上门,一直挂在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见,脸色沉了下来。
“大哥?”随侍上前。
吴长明摆手止住,慢慢步回摇椅上坐了,晃晃悠悠的,独自陷入沉思。半晌后他招来随侍吩咐,“今晚我出去一趟,你们各处都仔细些。”
“大哥,他刚来过你就出去,恐怕要被他怀疑。”
吴长明噙了冷笑,“已经被他怀疑了。他这个老狐狸,没几分把握是不会轻易出洞的。”
“你身上的伤还没……”
“不要紧。”
——
入夏了,一天比一天热,姜照的春衫已经换成更加轻薄的夏衫。
晚饭后她一直在忙,先是算账,估摸着最近娘亲的产业能有多少进项,算完账稍微歇息一会,又把杜嬷嬷交上来的名册拿在手里看。
名册上都是这次愿意进侯府做护卫的庄户子弟。杜嬷嬷亲自去最近的一个庄子走了一圈,把消息放出去,然后把报名的人一一登记。按照姜照的吩咐,名册上不但记录了每个人的祖宗三代,身家背景,还有性格、手艺、周遭人对他的评价,以及他对几个特定问题的回答。
为什么要做护卫?
护卫是干什么的?
杀过人吗?
如果强盗同时要杀你娘和你主子,你先救谁?
这就是姜照提出的问题。结果收上来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门,很有些让人忍俊不禁的。
为什么当护卫?能吃馒头,能穿新衣服!要是当不上护卫,当什么都行,看大门,打更,挑水,掏粪,都成!
护卫是干什么的?就是给主人看家护院的。
姜照把记档念出来,夷则也忍不住笑,“又不是狗,什么就是看家护院啊?”
杜嬷嬷道:“庄户人家老实,别笑话。”
夷则说:“您老人家也真是的,他们说什么您就让人记什么,也不挑着些,纯给姑娘找笑话看呢,是不是?”
姜照笑道:“是我告诉嬷嬷如实记录的,这样才能看出每人本色。像这个问题,问先救娘还是先救主子,立刻答先救主子的都不能用。”
三个人捧着记档一边笑一边商议,姜照把自己选人的原则解释出来,让嬷嬷和夷则也有了解,这样以后主仆几个心意相通,更好办事。转眼就过了二更,嬷嬷说:“姑娘快睡吧,这才是挑人的时候,别把身子熬坏了,等人挑进来更有的忙呢。”
姜照点点头,保持规律作息才能长久做事,最近重生日久,她心思宽了些,夜里也睡得踏实了。当下听了杜嬷嬷的话,简单梳洗一下就换了寝衣入帐。寝衣是比夏衫更轻更软的菱纱,夏日穿来最是清凉,姜照侧身朝床里躺着,夷则替她掩好帐子吹灭了灯烛,轻手轻脚去外间睡下。
夜里温热,纱窗外有小虫鸣叫,偶有暖风带着花香卷入帐中,姜照闭上眼睛,须臾就睡着了。
许久之后,很远的街上有更鼓响,遥遥传进内宅。伴着这几点鼓声,纱窗外伸进一只手来,灵巧拨开窗栓子,有个身影推开纱窗一下跳进了屋内。落地时悄无声息,比夜行的猫还潜踪匿影。
窗子合上,和之前并无分别,窗外鸣叫的小虫都未受到惊动,依旧霍霍的,一声接一声的唱着。
那身影从窗根底下一直潜到床边来,屋里摆着的桌椅柜子全被其灵巧绕过,没碰触一样东西。里间外间是两个女子熟睡的轻柔呼吸声,极其规律,此起彼伏。影子在床前停了片刻,确定帐内人没有醒来后,伸手慢慢撩开帐子。
刷!
暗夜之中,寒光骤起!
一柄不知何处而来的利刃闪电般直直劈来!
利刃寒光里映出少女冷静清亮的眸子,于黑夜里盈盈潋滟,携裹杀机。
潜伏的影子连忙缩回手,一个倒仰躲开突袭,电光火石间第二刀却又直直劈来。惊虹贯透菱纱帐,眨眼间帐中已经劈出六刀,刀刀致命,专朝人之要害招呼。只披了一层寝衣的姜照,也随着刀锋所向迅捷腾挪出床间方寸,轻盈的身体是比刀锋更凌厉的武器,一拳一脚,杀气凛然。
原来她早被惊醒了,只是装睡而已。
悄无声息的,双方已经过了十几招。
两人从床边打到窗前,又返身打回来,彼此全都默契躲开桌椅,一丝动静也未碰撞出来。姜照攻势凌厉,那潜来的人影却也不弱,她劈得快,那人躲得更快,片刻间又是几十招过去。
突然间,姜照陡然收手,一个后跳跃了开去。
两人中间正好隔了放茶盏的圆桌,面对面站住。姜照面朝窗外,借着窗外微光看到对方面带黑巾。可这并不妨碍她做辨识,靠身形,靠气息,靠眉宇间不同的距离宽度,乃至靠举手投足的细微动作,都能辨认出一个人来。她以前接受过专门认人的训练,精于此道。
“吴堂副。”她压低声音,一语道破对方身份。
说话间刀柄紧握,警惕戒备,随时准备防止对方被喝破后暴起。
但见对方抬起右臂,姜照陡然沉腰,刀尖变向。然而对方接下来却只是伸手到脸上,把遮面的黑巾拿了下来,微光刻出脸部轮廓,那弧度和眉眼,正是吴长明没错。
“四小姐真让人惊讶,好俊身手。”他轻声打个招呼,一双眼睛在夜里晶亮,上上下下打量姜照蓄势的身形,“你到底是谁,真是侯府的四小姐么?”
姜照戒备地慢慢收了蓄势,短刀依然紧握在手里不放松,喝问,“你来做什么!”
“你哪里学的功夫?招招都是杀人的路子,我可不记得本省哪里有这样门派,你又没出过省界。”
“你最好把来意说清楚。”
“姜四小姐最近天天早晨扎马步练武,和以往大不相同。可光扎马步能扎出拳脚功夫来?我真怀疑你的身份。”
“吴堂副,我在问你话!”
“这位姑娘,我也在问你话。你的脸,真没易容么?敢不敢让我查一查,摸一摸?”
“你说我是冒充的。”
“别让我撕下你的人皮面具来。”
两个人站在黑暗里彼此警戒怀疑半天,外间夷则被惊动了。“姑娘你在和谁说话,是叫我吗,要水还是要什么?”有下地穿鞋的声音传来。
姜照赶紧止住她,“没事,我说梦话呢,把自己说醒了。睡吧,不用进来了。”
夷则穿鞋的动作停滞一瞬,又问,“真不用吗?姑娘是不是作恶梦了,害不害怕?让我进去陪你吧。”
“不用,你进来我反而更睡不着。”
一边警惕着吴长明,一边好言好语把夷则哄得重新躺下,姜照静静地再不言声。
吴长明也不再说话,仿佛他也不想被人听到似的。
姜照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冒险一下,把这个不速之客赶紧解决掉为好。她伸手指了指窗子。
吴长明点点头,当先转身奔了窗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潜了出去。
姜照看见他无比迅疾的身形之后,心里警惕反而减淡了几分。她方才就感觉出他在留手,并不是全力与她争斗,及至此时更加确定了。就凭他的身手,想害她是轻而易举的,还真犯不着拐弯兜圈子。
收刀入鞘,她匆匆套上花梨衣架上挂着的长袄,把刀子收在袖中,也跟着潜了出去。
院子里花木扶疏,星斗漫天,厢房里下人都睡了,只有檐角和院门处几盏调暗了亮度的灯笼在微风里晃。吴长明并不在院子里,姜照四处看看,发现他已经跳上了房顶,正朝她招手。
那高度……
现在的姜照可跳不上去。
她只是扎马步打了基础,闲时偷偷在屋里练习一些招式罢了,没有经过专门的体能和功夫训练,并未恢复到前世的水准。方才在屋里打斗片刻已经让她满身大汗,气息也紊乱着,哪里能跃上房脊呢。
她朝房顶的吴长明摇了摇头。
同时留意四周,并没发现有其他人的迹象,于是略放了一点心,估计着落入圈套陷阱的可能大概是没有了。
她轻手轻脚绕过正屋,在耳房边的墙上顺手一撑,蹬了两脚翻到墙头去,又跳下,熟门熟路沿着小径快速奔跑。吴长明见了,便从房顶跳到墙上,影子一样贴上了她。
姜照带路躲过两拨巡夜的婆子,避开灯光明亮的区域,沿着少有人走的花径七拐八拐,在一座院门前停下。门并没锁,她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推开门示意吴长明进去。
院门从内关上,吴长明发现这是一处比姜照院子更雅致的所在。
“这是哪里?”
姜照带路朝屋里走,哂笑道:“吴堂副高来高去,不知探过我家多少次了,怎地不知这是哪里。”
吴长明挑了挑眉。他的确不是第一次来,也路过过这个院子,稍有印象,但这里一直没人住,他就没留意过。
待进屋之后,一眼看到厅堂正中供奉的牌位,借着星光用极好的目力仔细查看,他才恍然这是什么地方,“何夫人生前的住处么?”
“是。”姜照在黑暗里对着灵位拜了几拜。
“怎么带我来这里?”
“你害怕?”
“我不怕鬼,只怕人。”
“你娘才是鬼。”
“可巧你说对了,她真是鬼,做鬼做了多年了。说不定九泉之下,我娘和你娘还能相遇做朋友。”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姜照神色冷淡在椅子上落座,
吴长明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何夫人女儿的真身,可还说不准呢。”
这是姜照重生后第一次被人当面怀疑身份,没想到来自这个人。不过她浑不在意,只盯问,“说吧,你半夜三更潜进侯府,闯到我内寝去干什么?”
“那是‘你’的内寝?”吴长明还在此事上纠缠。
姜照仰了仰脸,“过来‘看一看,摸一摸,’确定了真假之后,请你好好跟我说话。”
这是回应他方才要查看“人皮面具”的要求。但“摸一摸”什么的从男子口中说出来顶多算是孟浪调戏,出自女儿家口中,可谓一语惊人。
但吴长明也是个接受能力很强的,闻言只微微一笑,竟真得走上前来伸手要摸。姜照仰着脸冷冷看他,不躲不闪。指腹和掌心皆有薄茧的手,就这么落在了她的脸上。
温热,柔软,光滑……肌肤相触的一刻,吴长明的手微微停滞一下。但很快,就沿着发迹鬓角一路揉捏下去,一直捏到下巴和脖颈。
须臾手掌移开,吴长明点了点头,“不是面具。”又细看她的脸面,在眉间鼻头轻轻一抹,“也不是妆面易容。”他退开两步,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指腹间仍然残留柔软的温热,他搓了搓手指,有点留恋。不由回想起方才两人缠斗,她衣衫轻薄,汗水混着香气透出轻纱,杀气夹着香气,别具一格。
姜照双手覆面揉了揉,缓解被他揉捏的不适,手掌移开时露出的眸子里光芒更冷,“吴堂副可又欠了我一条命。”
吴长明这次不意外,“让我猜猜你的逻辑,我无礼,你放过我没杀我,就是饶了我的命?可你还真没本事杀我,这次不算。”
“以前的呢?只算以前的我也是你恩人,夜半入宅,拳脚相向,这就是你报恩的态度么?”姜照当然知道此刻她没本事伤他,但来日方长,她总有练好的那一天。
吴长明道:“我来是跟你谈事情,可没想与你争斗,是你先砍我的。”
“谈事怎不白天来,或让人事先知会,偏要夜里潜入。”
“你知不知道这宅子被朱富盯着呢?”
姜照当然知道,只是依她现在的本事,还没能察觉盯梢的人到底在哪,也许在府外,也许在府内,她只是凭推断而知。“原来吴堂副和朱管家积怨甚深。”她笑了笑。
旋即对吴长明的行为释然,“来谈何事,请说吧。”她心思豁达,从不在小事上纠缠。
这豁达反让吴长明有点不适应,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明来意,“令尊近来在做的事,我想掺一脚。”
姜照低眉。
他怎么知道父亲在做什么?
既找上门来,显然是知道一些了。
可父亲的信件来往十分隐秘,言辞晦涩,就算被人截获几封也无法探知根底,除非所有信全都劫了,一封封连起来看全局,才可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朱富有这个能力么?兴许有。但她们要对付的是姜驷,即便朱富知道了也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姜照一直没担心这方面的危险。
却不料当密探的除了朱富,还有一个吴长明。
姜照极为不悦。
家里防卫没有做好,普通的巡夜值夜对高手来说都是形同虚设,秘密很容易就会泄漏。虽然家里除了对付长房,目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这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十分不好。
“吴堂副,你的开门见山我很欣赏,但在知道你到底了解多少之前,我不会给你答复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姜照索性也放开了说。
吴长明笑笑,“我的意思是,宋尚书的事我想掺一脚。”
姜照眉头更低。原来,连宋尚书他都知道了。
难道他是个耗子,没事就往侯府书房里窜?飞鱼卫的人就是这点很恶心。
“那件事我们不做,吴堂副另请高明吧。”不管对方怀着什么目的,姜照都不打算与之合作。
“真的?”
“真的。”
“四小姐冷静一下,不要为了与我生气错失大好良机。我能给四小姐带来的便利数不胜数。”
“那就不必数了。”
吴长明摸着下巴,静了一会,眼睛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盯着姜照,含着兴味打量她,姜照毫不示弱地回瞪他,两人对视很久,彼此都不退让。
半晌后吴长明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
“你是说朱富?”
“看来你不是太傻。那你知道他已经把你看成游入釜中的鱼儿,随时可以捞起来吃掉么?”
“我从那天去见他开始,就知道。”
“侯府附近有些探子,他手底下也带了不少好手。”
“至少他现在还不想吃我。”
“与虎谋皮,该说你胆子太大还是心思太蠢呢。那老家伙出了名的雁过拔毛,你可别企图占他便宜,否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姜照笑了:“吴堂副,我对你们内部斗争没有兴趣,你和他的过节自己解决去,别假手于我。你也看见了,我们家里自顾不暇,且更没义务帮你。”
“他本是我要往上走的梯子,结交还来不及,怎舍得生过节。原本就是为了你家才结了梁子。”
“多谢吴堂副仗义。”姜照是一点都不信。
前世的“吴公公”有多心黑手狠,翻脸无情,根本无需赘述,若不是有那一场救命之恩的纠葛,她可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与之闲聊。
“四小姐真得不再考虑一下么?”
“夜深了,吴堂副该回去休息了。如果有可能,以后请别随便往我家里潜。”
姜照起身做了请的手势,不想多谈。半晌,吴长明只好也站了起来,笑着看了姜照片刻,点点头,“好,既如此,告辞了。”姜照站在原地送他。
吴长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到暗夜的微光下姜照绰约的影子,旁边不远处就是她生母的灵位,一瞬间他有种错觉,觉得她仿佛是一脚踏在人世,一脚站在阴间,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这丫头和普通人不一样。
他目光闪了闪,转身走出屋门,隐藏身形,悄无声息消失在夜色里。
姜照没有立刻离开,复又坐回原处陷入沉思。吴长明带来的消息她早就料到了,朱富不会放任她太久,一定会在她周围进行布控,监视她的举动。但能让吴长明夜潜都受到阻碍的布控,想必已经十分严苛了。
这说明朱富等不及了。
婚事眼看告吹,他在乐康还能停留多久不确定,走之前他一定想结实捞一笔。姜照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去见一见洪九娘。北宅的官司进展正常,也该到见面的时候了。
她站起身来,朝着母亲的灵位再次拜了三拜,“娘,夜静更深,惊扰您了。”
侯府里闲置的院子还有几个,但她第一直觉就是把吴长明带到这里来,潜意识中总觉得这里安全。重生一次后她对鬼神之事多了一层敬畏,举头三尺有神明,她觉得娘亲一定会暗暗保护她的。
她转身出门,却在要踏出屋外的时候听见脚步声响。静夜里声音传得远,她耳力不弱,听出那是有人在朝这里走。鞋子碰触石子小径,缓慢的步伐,她听了听,分辨出是父亲。
这么晚了,爹爹过来做什么?
姜照闪身出屋,轻轻掩好房门,转到墙角的薛荔丛旁隐了身形。
院门开处,果然是姜骅提了一盏明瓦灯走进来,宽松长衫子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他另一只手里还有一个食盒,走到院中的石桌边坐了,打开食盒,慢慢拿出酒壶,酒盅,小菜。
酒盅有两个,小菜摆得齐整,他给两个盅里都斟满了酒。
“最近很忙很忙,没来看你,你别生我气。”他举起酒杯朝对面的虚空说话,仿佛桌子前坐着另一个人似的。仰头喝干了杯酒中,他又给自己满上。
姜照站在墙角默默看,知道父亲是来找娘亲说话了,不由心下凄然。娘亲过世这么多年了,父亲还是放不下。再抬头时她发现父亲的脸颊有几滴晶亮,原来不知不觉间,是父亲哭了。
姜照悄悄退开,移到正屋后轻手轻脚跳上院墙,走了。父亲深夜躲到这里来发解情绪,她不想无礼偷窥。依旧按着原路返回,跳进寝房的时候,能听见外间夷则睡眠的呼吸声。她除掉外衣轻轻躺回床上,头脑清明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索性跳下床闭了眼睛,只凭感觉绕着桌椅家具游走起来,在黑暗中锻炼自己的辨识力和灵活度。吴长明的闯入给了她一个警醒,知道自己需把身手重新练起来,不然以后遇到难处,恐怕要束手束脚。
内宅之外,外院的书房隐密处,一条暗影悄悄潜入。书房有小小暗格,格中还有隐蔽的格,都被这人一一打开。暗格深处掏出几封书信,火折子亮一下又很快熄灭,信上内容已经在须臾间被读完了。
火折子点燃的瞬间,光亮映照出吴长明面无表情的脸孔。他重新把信件放回暗格,重新锁了机关,对着内宅姜照院落的方向微翘嘴角,“不信任我,我只好自己来。”
锻炼中的姜照突然若有所感,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刹住步子望向窗外,外面是沉沉夜色,无边无际。她伫立良久,浑然不解方才的不适来自哪里。
星空下,迅疾的黑影已经潜出侯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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