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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秋决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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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牟渔看到沐慈手里拿了一本奏本——心中的惊怒简直翻江倒海。

    他一直知道这个少年大胆,却没料到他胆子能这样大。现在亲眼看到,简直是一种震撼。

    牟渔再观察天授帝神色,他是多年伴君,对天授帝的性子不说了解通透,至少也能摸清八成,看天授帝脸上的温柔和期待,就明白这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给长乐王看奏本的。

    这个少年到底做了什么呢?竟然稳坐在钓鱼台上,不动声色,就让天授帝这样冷硬铁血的皇帝,主动送上门了?真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沐慈的态度。

    想当年太子第一次捧着奏本,是那样诚惶诚恐,若不是在人前,太子只怕会喜极而泣。可这妖孽般的少年翻看奏本却像拿着一本普通书册,手稳心静,目光悠然到让旁人都觉得他看奏本是很正常的事。

    正常吗?不!奏本不是这个少年该碰的,他会不懂这背后深层的意义吗?不,他不是这么单纯愚蠢的人。而且有李康那个直臣在,不会不劝诫,所以,只能归结于这少年手段高超。

    牟渔忍不住在心里又自嘲了一下。

    这些天他一直强迫自己不靠近沐慈,不去想沐慈,而且最近事情的确很多,他忙得团团转。可在忙过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起沐慈,总会担心他……过得好不好?

    可事实打了他的脸!

    谁都不用担心他吧?这少年不论在怎么的境地里,总能掌控局面,将人心操纵在他的五指之间,如鱼得水。

    可是,一个帝王的“爱”,总是太过单薄,易变又危险,当年天授帝能把谢宸妃宠上天去,可一旦不信任了,她又是怎样的结局呢?

    ——能过跃过龙门的鱼儿,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都搁浅在了半路上。

    牟渔心潮如涌,面上不露端倪,收敛神色,捧着密档进了书房,走到了天授帝的右手边,将装有夜行卫密档的匣子放在了皇帝右手边。

    这是距离沐慈最远的距离。

    天授帝并不着急用钥匙打开密匣,看了一眼牟渔,扭头问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沐慈:“九郎,临渊对秋决是熟悉的,让他与你讲上一讲如何?”

    “好。”沐慈点头,放下手中奏本,站起身领着被抓壮丁的牟渔回到自己的书桌。

    天授帝才有心处理朝政,在李康辅助下解决掉龙案上的奏本,君臣二人默契十足,一直没有动那一摞黑色的。

    沐慈的声音轻缓清润,为了不影响皇帝办公,还有意识压低音量提着各种问题——这只是基本的礼貌。天授帝却越发觉得儿子贴心。

    牟渔受环境影响,也将自己磁性的嗓音压得又轻又低,像是直接从胸臆间发出的大提琴的回响,为沐慈普及常识,回答各种或没常识,或古怪刁钻的问题。

    沐慈问:“对于刑案,审理是个什么流程?”

    牟渔很专业回答:“由州县初审后,具名报送知府、按察使、都督三部复审,提出定罪量刑意见,如无异议,即由都督起草,三部联名向皇帝奏报,并抄送副本与刑部分管司。陛下收到都督奏报后,交三法司,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复核,无异议后依律拟罪。若无赦免的情况,即定为死罪,则由刑部拟奏,三司联名上奏陛下,御笔亲勾后才能于秋季行刑。”

    沐慈问:“皇帝是刑案的最后一位判决者,但他是无法从这一个一个名字当中判断谁应该被赦免,谁应该被处死,那么,他以什么为依据进行勾决?”

    牟渔摇头:“陛下会发还多次复审,这是第一次请奏,还有二奏、三奏,为‘秋决三复奏’,秋日行刑前还有一次请奏。死刑是严酷且无可挽回的,所以必须‘恤刑、慎刑’,陛下珍惜百姓的性命,十分仁德。”

    “最后会有多少人被勾决?”

    “我不能断言今年如何,但往年情况不一样,若有大赦,可能‘三复奏’后无一人被勾决;若无大赦,数量多时可能有一半人被勾决。”

    沐慈沉吟一会儿,才说:“我明白了,皇帝其实无法判断,御笔勾决到了‘慎刑’作用,但象征意义还是多过实际判决。”

    “殿下请慎言!”牟渔下意识用眼角余光注意一下天授帝,估摸天授帝这年纪的耳力应该没听见。

    沐慈无所谓,道:“我暂时没问题了,你还有补充吗?”

    “没有。”

    “那多谢牟将军为我解惑。”沐慈对他点头致谢,然后起身。

    见沐慈起身,和顺赶紧过来:“殿下,去净室吗?”要扶沐慈。

    其实这段时间,沐慈不是已经能自如控制便溺,而是他的生物钟强大,总是很准时去净室,才免了人前失礼。

    牟渔挥退和顺,道:“我陪殿下过去。”

    沐慈不置可否。

    牟渔照顾过沐慈一段时间,这样的举动并不突兀,天授帝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又继续理政。

    ……

    净室里,沐慈坐在净桶上,脸色平静,目光凝然。

    牟渔的手掌一直扶在沐慈的腋下,也不离开,只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你能控制了,身体好些了?”牟渔问。

    “正在恢复。”沐慈应,又再次恢复沉默。

    ……

    许久后,

    “你……”牟渔察觉沐慈好像不想和他说话。是呢,上回两个人算不欢而散。结果自己挂心,可这小少年还在生气、记恨吗?

    有一种上赶着倒贴人冷脸的感觉,可牟渔还是忍不住会担心。他只得叹气,问:“是因为我的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铤而走险?”

    因为我拒绝被你收伏,没有人帮你,所以逼得你不得不铤而走险,干预政事来表现自己吗?

    “不是,”亏得这种话沐慈能理解,不温不火说,“你想太多了。”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做的事,不勉强自己去做;我想做的事,当然就会坚持去做。”沐慈道

    牟渔:“……”这话听起来,回答和没回答一样。

    牟渔本有一肚子话想问,这会儿卡了壳。

    他本想问‘你想得到什么?想要做什么?’可看沐慈的样子,不会回答了。且他问一个皇子这么多问题,到底是一种逾越。最主要,就算回答不是他想听的,那他是否有能力劝服这个不肯妥协的少年?

    不可能!

    最后牟渔倍感无奈,压低嗓子,沉肃又郑重道:“不论你想做什么,请一定,谨言!慎行!陛下……不是一个宽容的人,皇宫里……也不是个宽容的地方。”

    沐慈转过脸,凝凝正视牟渔:“皇帝再不宽容,不会连一句真话都容不下。”

    牟渔:“……”

    是啊,他随侍十一年,知道天授帝痛恨欺骗,喜欢诚实。可皇宫恰是一个“真诚”无法存身的地方。这少年,才用十几天时间就摸清了陛下的喜好,善加利用了?

    沐慈站起身,拒绝牟渔,自己清理自己,却没拒绝牟渔帮他整理衣物。靠的近了,沐慈又闻到了牟渔身上幽淡的檀香气息……沐慈踮起脚,勾着牟渔的脖子凑上去,轻轻嗅了一下牟渔颈侧,又抬起牟渔的手臂,在他的腋下也闻了一闻。

    牟渔不动声色,任他作为。

    沐慈轻声说:“原来你不熏香的。”

    “不熏。”牟渔更加奇怪,依然神色不动。

    “那……你身上的香味,从哪里来的?”沐慈问。

    牟渔偏头闻一闻,微蹙浓眉:“没有味道啊,我的确不熏香。”

    “哦,这样,那我有句话要劝诫你。”

    “什么?”

    “谨言!慎行!皇帝不是个宽容的人。”沐慈不徐不缓道,“以后不得他的允许,你不要在任何情况下和我私下见面,单独谈话。今天这样的事,我希望不要再发生。”

    牟渔眉头拧得更紧,他想不出熏香和皇帝近臣,私下见面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沐慈说得是对的,他掌控御林军及夜行卫——皇帝最亲密、秘密、紧密的两股力量。

    他不应该与任何势力,任何一个皇子沾染上丝毫关系。哪怕天授帝已经表现出了对幼子偏爱的苗头,可他是一丁点也不能“偏”的。

    天授帝喜“至诚”,包括真诚、诚实,以及……忠诚!百分之百不打折扣。

    沐慈道:“你也不要把事情想的太复杂,我的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没什么事情会严重到无法估计,更没什么后果是沉重到我不能承担的。”

    他说完,头也不回,慢慢地走出净室。

    牟渔看着沐慈单薄消瘦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抬抬胳膊,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真闻不出来。他的确不熏香的——一个武者熏香,不是告诉敌人自己的位置么?

    可沐慈为什么纠缠这个小细节?这妖孽少年不是没事找事的人……牟渔压下心中怪异,薄如刀锋的唇抿成一条线,紧走两步追上去,扶住沐慈。

    他扶握住的手臂依然纤细脆弱,轻盈到没有分量,似乎轻轻一捏,就会碎掉。即使知道今天的举动实在危险,可嘴巴还是像有自主意识,忍不住说:“你要多吃些东西,身体垮掉了,不管你想……都没意义。”

    沐慈没说话,牟渔打开门。

    沐慈的身影一出现,正在讨论的君臣二人停下说话,视线都汇集过来。沐慈才回答牟渔:“我会努力多吃点东西的,谢谢关心。”

    牟渔知道这是沐慈故意维护他,他神色如常,暗地里握了一下沐慈的手臂,才把人交给和顺,然后就走到天授帝的龙案前。

    天授帝因沐慈最后那句话,一丝疑虑都没产生,还对牟渔露出一个三分欣慰,七分赞赏的眼神,和颜悦色道:“难得九郎肯听人劝,你以后多劝着他一点。”

    “属下一定尽力!”牟渔道,语调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天授帝才用钥匙打开密匣,拿出宗卷道:“今天就只有这些了?”

    “是!”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牟渔恭敬回话:“请陛下亲自阅看。”

    “那好,你有事忙去吧!”天授帝挥手。

    牟渔躬身:“属下告退!”

    牟渔将其他密档处理好,把应该封存的都封存好,出门见他的副手——七夜星使之一的瑶光正在一旁忙,对他招手。

    瑶光过来,牟渔闻了闻他身上的味儿,问:“你熏香吗?”

    “哪能呢,有死规定,身上不能有异味。”老大,咱是夜行生物,暗搓搓行事的,熏香不怕被人发现啊?

    “你闻闻我,身上有味道吗?”牟渔问。

    瑶光闻一下,摇头。

    “凑近点!”

    瑶光道一声:“恕罪,”就凑近了,闻了闻,拧眉,“大统领,好像是有点,呃……檀香……”忽然恍然,“哦,檀香味重,大统领每天伴驾,在陛下那沾上了些许,天长日久就留下了点余味。”

    牟渔忽然脸色一白,确认般问:“怎么我自己闻不到?”

    “灯下黑呗。”瑶光几乎没见牟渔变过脸色,有点担心问,“有什么不妥吗?其实也不是很重的味道,不凑近仔细闻,闻不到。”

    牟渔摇头,脸色还是不好。

    瑶光迅速安慰道:“没关系啦,不算犯规。您是靠陛下太近了没办法避免,谁叫您是陛下心中的……这个。”竖起大拇指,“旁人想沾点龙气,都沾不到呢。”

    牟渔挥挥手:“行了,没事……你忙去吧。”

    瑶光疑惑地继续回去忙了。

    牟渔看着合欢殿的方向,良久,才喃喃道:“真是的,什么狗鼻子啊,这么点味道也能闻见。谨言!慎行!你……还真是比任何人都清醒啊。”

    他,是天授帝心腹,亲近到身上都沾染了无法消散的檀香味。而沐慈正是借由香味,十分隐晦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与……忠诚,不要私下做小动作。

    真是的,作为一个毫无依傍的冷宫小皇子,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真正把他往外推……欲擒故纵玩到这个程度,玩脱了吧?

    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牟渔此刻,心绪复杂到自己也无法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