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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授帝开始处理密档,李康适时告罪一声,出去稍作休息,去一趟外面的公用净室,也是避嫌。
传说中夜行卫的公务呢。
天授帝一边拿着密档看,一边对沐慈做招财猫动作:“来!来!九郎坐父皇身旁来,父皇很快就处理完了。”
沐慈施施然在龙案边就坐,翻开黑色的秋决名单。天授帝手里抓着一份密档,身体斜过来问:“关于秋决,都了解了?”
“初步了解。”沐慈并不抬头,语气微凉,“你身上香味太冲,离我远点!”顺带密档也离我远点——沐慈现在的作为,相当于走钢丝,最清楚不过,什么能碰,什么最好不要越界。
他没有阴暗的心思,并不好奇密档的内容。
天授帝只以为被儿子嫌弃,郁闷挪远了一些,闻闻身上:“不冲啊,这是檀香,静气宁神的。”天授帝讨好问,“你不喜欢?那喜欢什么香?我叫人给你也熏一熏,龙涎香好不好?”
“没兴趣,”沐慈很冷淡。
提到香,沐慈身上的淡淡雪玉膏的香味十分清新,天授帝鼻子有些不灵了,又凑近了一些……
沐慈将奏本轻轻放下,直接站起身……
“好好好,远点远点……”天授帝真是算怕了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幼子,赶紧站远,“你坐下!坐下!”他又叫卫终牟渔把他的椅子挪了一下,对卫终不满道,“今天熏的香气怎么这么浓?”
卫终:“……”是您说味道淡了,让加量的么……
天授帝看小九郎又坐下,松口气,匆匆看完几分密档,对牟渔说:“行了,就这样,你看着办。”他的兴趣点已经转到了沐慈身上,隔着一点距离问,“父皇处理完了,咱们来说说秋决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沐慈道:“我不知道具体的审理办法,但听起来层级上报,再三复审,已经很慎重,的确仁德。”
天授帝嘴角微扬……
沐慈葱白纤长的手指,滑过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说:“但从概率上看,任何个人、任何机构与制度都无法保证所有的审判都是百分之百正确的,所以,一定会有冤假错案产生。”
天授帝收起笑容,辩解道:“数量极少。”
“概率再小也不会是零,一但发生,对勾决掉的某个人来说,就是百分之百。”
天授帝不得不点头。
沐慈看着奏本上那些名字,有些怔怔……
牟渔新接到了一份密档,是关于嫁给郑通长子福清公主的事。福清公主生母只是一个美人,难产而死,从小就是被郑皇后抱养在身边的,哪一样都不能耽搁,赶紧送来给天授帝过目。
天授帝看过,拧眉:“郑家好大胆子,竟敢威逼福清入宫求情!”福清因为不是郑皇后亲女,所以没养成跋扈性子,胆小懦弱有些像天授帝的同母亲妹静和大长公主,所以颇得天授帝怜惜,会多看顾她一点。
被郑家逼着入宫求情,立场肯定很为难,天授帝一时儿女心肠柔软,赶紧道:“让人把福清带回宫,与郑家和离。”又吩咐,“生下来的两个孩子也带回宫来。”
内侍应下,去办了。
天授帝下意识看看沐慈,道:“福清是你五姐姐……”
沐慈摆摆手:“我没兴趣。”继续研究名单。
天授帝正是心软的时候,看沐慈如此,只认为是这孩子和他母亲一样心善,就指着那一摞黑色奏本道:“你若觉得不忍,那我找个名目都宽赦了所有人,好不好?”
沐慈直视天授帝“求表扬”的期待眼神,平静如水道:“我只当你在说笑。一家有一家的祖宗成法,一国有一国的法律规则。你作为最高级别的刑讼判决人,凭自己一时喜好,想赦免谁就赦免谁,将国家法规置于何处?不觉得……”
“啪啦……嘀铃铃……”
话音戛然而止,大家条件反射看向发声的来源,却是牟渔将之前的密档收好,放入密匣时,不小心带到了笔筒,白玉的笔筒落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满地狼藉。
牟渔躬身歉然道:“陛下恕罪。”
天授帝有点意外一贯行事妥当稳重的心腹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但又觉得这个小意外时机恰好,看牟渔的目光更温和,宽容挥手:“以后小心点,你出去吧。”
牟渔很郑重将密档装好,当天授帝的面用特制的钢锁扣紧——这锁的钥匙只有皇帝一个人有,另有一把就放在存放密档的密室内,是不允许带出的。
这样做,即使让别人送密匣来,也能保证在运送密档的路上,不会泄密。
而密室的钥匙,也只有牟渔与天授帝才有,密室,只有牟渔和皇帝两个人能进,其他人靠近一点,都要被当场射杀。
足见天授帝对牟渔的信任。
牟渔躬身抱密匣退出,见到在门口的李康,礼貌问安,道:“陛下有请!”
李康刚刚听到好大一声响,问:“没事吧?”
“无碍!”说完就头也不回走掉了。
李康进去,却看天家父子俩相对沉默,互相凝视。长乐王不闪不避,天授帝半眯威目。
那小火花“噼啪”的……
李康嘀咕:这叫无碍?咱处变不惊的本事跟牟大将军还是没得比啊。
天授帝揉揉眉心,道:“朴人,你回来得刚好,快来评评理。”
啊?评理?
天授帝指着一摞黑色奏本,道:“你说朕能不能赦免这些人?”
李康点头。
沐慈淡定解释:“但皇帝的理由只是因我不忍,便全部赦免这些人。但我认为‘天子无私情’,作为皇帝,徇私情而枉法度,不是仁德,会破坏国家的法规,降低国家信誉。哪怕一个小家,也应依家法赏罚分明,家长凭私偏爱,会造成兄弟冤仇;若为大国,任何人的功过赏罚都应按国家律法规则执行,国主若随性私纵,会造成……”沐慈脑子里忽然响起那一声玉片碎裂的脆响……他微叹口气,才道,“后果你们比我更清楚……即使秋决中有冤假错案,也应当去完善体制,想办法尽量降低这个概率,宁纵勿枉与宁枉勿纵都是错误的。”
李康看看长乐王,又看看皇帝陛下,一梗脖子,走到沐慈身后,一脸歉意对皇帝躬身下拜:“微臣……附议长乐王所言。”
天授帝:“……”真是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那?
李康偷窥天授帝脸色,他作为幼年开始就陪伴天授帝的伴读,最能从细微之处判断天授帝的心情,见天授帝有愤然有尴尬还有一点哑口无言,却目中涌动更多欣然,更多激赏,更多喜爱……
李康再看向不骄不躁,不退不避的长乐王,下意识松了口气,微微点头,嘴角扬起,开始捋他的两髯美须……
……
过得两日,轮到王又伦当值,在皇帝身边协理政务。他下朝时发现李康也跟着一起走,两人目的地是相同的——合欢殿。
“朴公这是……”
“君家让我也过去。”
“哦。”王又伦恍然,忙问,“陛下他……还在合欢殿?”
“是的。”李康也是啧啧称奇。这么多天新鲜劲还没过去,天授帝这几天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去合欢殿的,跟要去见新婚娘子的新郎一样,一刻都不耽搁。
王又伦有些诧异,但压下心思与李康说话,道:“还未请教朴公,您今天在廷议上的改革刑审制度的疏奏,是怎么想到的?”
今天李康提交疏奏,因死刑的严酷与不可逆,为了不至于冤枉一人,也不放纵一人,建议:
在州县初审时,地方上的长、贤者,都可到庭观审;(公开审理)
知府、按察使、都督三部复审,须延请至少十名本地名望到庭观审,其可对庭审发表一定意见。(陪审团)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复核,也一定要多方征询意见,甚至可以形成驿报,通传地方,广纳言论,有疑义者可发还重审。(公示)
另外,监察御史代表天子,巡视地方,一定要重视刑案诉状,有疑义者可先行糊名,不呈报陛下御览,并督查案件审理。(检察官)
李康捋着他的美须,迈着小方步,悠然道:“高人提点,灵光一闪矣。”他是绝对不会说自己昨晚和幕僚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的。
王又伦看同僚眼眶下两个青眼轮,知道李康私下用功,倒不好细问“高人”是谁。不管是哪个朝臣,想在朝堂站稳脚跟都不容易。光靠谄媚博恩宠就成了被唾弃的佞臣了,且天授帝这个人向来看不起没本事的。所以大家都会有一把两把的刷子的。
李康端了一会儿架子,等半天没等到王又伦问,自己忍不住小声说:“正论,得佳甥如此,你有幸啊……”
李康这个人性子直,轻易不夸人,真夸了,就一定是有本事的。
可我哪个外甥这么好啊?得你一顿夸。王又伦老妻谢望的娘家青阳候谢府,虽说男丁不旺,可出嫁女所生的别姓外甥好几个呢。
李康把美须一甩,对前面的合欢殿拱了拱手。
王又伦本要维持喜怒不惊的君子风度的,看这暗示,却忍不住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抖了:“他……他敢……干政?”他是知道天授帝把奏折带过去的,却不以为长乐王一个性命都难说的冷宫皇子,有那么大胆子敢看。
李康又是个从不把与皇帝见面、议事的任何情况说出去的,不管大小。
现在一联系……秋决奏折,刑审制度改革,中间夹个在合欢殿的高人……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所以这会儿王又伦真被惊吓到了……
非太子,也没可能做太子的小皇子……干政,就是个‘死’字啊。就算现在天授帝纵容,将来的……
完了!
王又伦也顾不得李康资历比自己老,揪住他一把胡子:“朴公,你没对别人说过吧?”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李康抢救自己的胡子。
王又伦讪讪放下,帮他把胡须理好,微笑:“朴公,我一直知你才是君子,敬你品德高洁,敏于行而慎于言……”一定不会说出去的哦?
李康矜持地抚须大笑:“妙!妙!你这姨丈,亦上佳也。”
王又伦真想一剪子绞掉这两把碍眼至极的胡子,一甩袖往前走了。他是知道李康人品的,应该不会说出去。
只是……
纸包不住火,皇宫里,没有任何秘密能够永远不被人知道。
李康紧走两步,追上去和王又伦并排,道:“正论放心,干政一说,是莫须有的谣言。”
“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人人都应对时局,对朝政,有建言之权。”
“是这样。”
“今天本也是你在禁中当值,不如留下一观。”
“好吧。”王又伦点头,虽然不说干政,只说是建言,但这两者本身区别又不是很大。他心里还是忧心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