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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沐慈和梅容在接待清河王、常山王和大将军时,只觉得心口越发堵得慌,他悄声和母亲朝阳说了一声,离开了平安殿,溜溜达达在漂亮的楚王府花园闲逛散心。
王府的锦衣卫和打理花园的侍者都认识这个小孩,并不询问阻拦。王梓光就听到了一阵十分美妙的琴声。
因王梓光对华夏的古典文化十分热爱,为能见证文化最辉煌的时期感到荣幸,抱着珍重且珍惜的心态学习古典文化,以及他上辈子流连病榻,能沉得下心,不仅在书法上,在琴艺上也有些天赋。
于是他被定王府教习琴艺的先生奚约重点关注,在琴艺一道上也算初窥门径。
四十出头的奚约,是来自传承近六百年的音律世家奚家的嫡支子弟,由他做引路人,王梓光的琴艺如何先不说,鉴赏能力那是一等一的。
弹琴之人奏的并非什么名曲,琴的质量也不怎么样,和他的古琴师父奚先生的技艺功底相比,也略逊了不知道几筹。可种种颓势相加,却半点不损琴音传情,灵气满的要从每个音符里蹦出来……
王梓光随着琴声,走到了清濯院,那犹如空谷幽鸣的琴音更加清晰,如歌如泣,婉转沉吟,别有幽怨暗恨生。
这暗合了王梓光未恋先失的情伤——他一颗心急慌慌落在了沐慈身上,在得知他就是华国的端木慈,“慈记”创始人之后,就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可沐慈……根本就流水无意,拒绝他干脆利落,连半点暧昧的余地都不给。
琴声中一腔子的爱意与怨怜,婉约与愁肠,叫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浓浓的悲伤和绝望,叫人恨不能将弹琴之人搂在怀中细细珍爱,只愿他此生都能展颜大笑。
一阵风吹来,王梓光才发现自己面颊微凉,已经泪流满面。他在院外静驻片刻,自己收拾好心情,也让弹琴之人有个走出来的时间。他才进了院子。
不出所料,他见到了卫怜霜。
这府里,也就卫怜霜一个人有这闲工夫拨一拨琴弦了。就是走文人路线,高雅有才的乐恕,也在世俗里忙得前脚打后脑勺,也有好长时间没提笔写一首伤怀悲秋的酸诗了。
整个楚王府,全部都是理科男、医学生和兵痞子的天下!
没他们这些文科生,艺术生什么事儿。
王梓光叹口气,坐到了同是天涯失恋人的面前,打量卫怜霜。卫怜霜闭着眼睛,脸上早已悲伤满溢,可他却没有一滴泪水,依然沉浸在古琴曲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这个仿佛由江南水乡的天地精华孕育的,雌雄莫辩的精致少年,如今面色蜡黄,气色极差,脸颊凹陷。几个月前他初见时,这少年仍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美,现在只剩下失去精气神的单薄脆弱的躯壳,眉宇间婉约的愁绪不再,只有沉沉的死气,仿佛一碰就会碎一地。
王梓光看的有些心悸:“你……”
怜霜仿佛才发现有人来,恍惚睁眼,看一眼来人,一双水翦双眸似早已干涸的河床,露出狰狞幽暗的底部,虽把王梓光映入眼内,却似浮光掠影,根本没看进去。
目光灰败得仿佛灵魂已死,明明是在哭的表情,可一地泪迹也无,好似和所有的感觉,一起风干在了这残酷的尘世中。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得意有人愁,甚至一言而决生死。
王梓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心中震动,更是可怜,从怀里取出手帕给怜霜擦掉脸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眼泪,用最为轻柔的声音,生怕惊扰什么一样问:“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不敢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其实,有什么不好猜呢?看沐慈和梅容那样情深意笃的样子,再看怜霜,就全明白了。
“我不知道,”怜霜幽幽道,苍白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小如蚊呐。他的双目泛红,可半天才只有一点点浅浅的水雾聚集,迷茫而空濛,“我想这么弹,就如此弹奏了……”
王梓光眼睛一亮——这竟然是个创作型音乐天才。
而后王梓光眼睛又一黯——多少天才的艺术家,在楚王府都得被理科男和兵痞子埋没。
怜霜的脑子迟钝到极点,发现是王梓光……这个孩子见到了自己最脆弱狼狈的时候,可那又怎么?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而王梓光因为之前骂过,鄙视过人家,更有些尴尬。
“那个,以前的事,对不起,是我没礼貌。”王梓光道。他回家就动用过舅舅的关系,把卫怜霜的情况查了个底掉。
定王教孩子的思路略奇葩,贤世子也没什么正常的概念,或者是根本没在意一个戏子,就把黄颜色占据80%信息量的调查报告直接扔给了一个“未成年”的小滑头看。
卫怜霜的成长,基本就是一本《古代戏子血泪成长史》,悲惨的幼年学戏,扭曲男子本性做花旦的历程根本是小意思,惨无人道是卫怜霜因从小长相娇美,美目天生含情,六七岁时就有变态恋童癖专门花钱弄他……
那时候,卫怜霜的母亲、舅舅都活着,在同一个戏班,自然是亲眼看着悲惨的命运降临到自己孩子身上。不知是怎样一种心酸痛苦,当年他的母亲就疯了,没两年就离世。而他的舅舅多支撑了两年就拖着病体,不甘而亡。
相信两个大人离世时,应该是充满不舍,又感到解脱的——终于离开了这让人厌透了的污糟尘世。
只是担心孤苦无依的孩子。
卫怜霜十二岁就被戏班迫不及待推出,因长相绝色,体态妖娆,擅长柔美婉约的唱词唱腔,配上一副好似会说话的含情眉目,在天京一炮而红。后面就是记载了许多请卫怜霜入府“唱堂会”的。
怎么“唱堂会”,王梓光并不是个真正的孩子,自然心知肚明。
一连串名单,王梓光最近被朝阳郡主押着背世家谱系,算了算,几乎把一环二环,甚至皇城内比较爱“玩”的权贵高官“一网打尽”。
卫怜霜现在十六,四年时间,他就一直这样辗转不停,有时候一夜跑两家……人家白天还要弹词唱曲演戏呢。
就算碰到爱当“s”的变态,或如泺陵郡王世子那样喜欢玩群“p”的,卫怜霜被折腾的快要死掉,也歇不了几天,又要继续。
这得人受得了啊,卫怜霜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王梓光止不住的可怜,更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自己怎么能以卫怜霜悲惨的身世侮辱人呢?
王梓光更恨极了折腾人的那群变态,同情卫家人的悲惨。不仅是卫怜霜,调查的人还顺带脚调查了卫怜霜的母亲和三舅。唱戏的都是男子,他母亲被保护的还算好,可他三舅,为了保护妹妹和外甥,“唱堂会”的记录……简直多到疯狂。
卫氏,先祖是开国五王之一的东兴王,开国时就成为皇帝的钱袋子,到“昌和盛世”,因太皇太后卫氏,简直掌控了大幸朝一多半的财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国家,有一半命脉掌控在卫氏手中。过于煊赫的世家威胁到了皇权,除非能改朝换代,否则下场绝对不好。
三十多年前,光启帝意外坠马瘫痪,因卫家嫡支的二女儿是四皇子妃,卫家只能在力挺四皇子的道上一路走到黑,最后因钱拼不过兵,也没有谋逆篡位之心,更兼太皇太后卫氏年纪大了,敌不过岁月,保不住家族,最终输得一败涂地。
卫氏家财被天授帝席卷干净,将成年男女不论嫡支旁支都被处死,未成年男女被官卖,旁支的充匠籍,嫡支的则被贬为乐籍、伎籍,并直接下皇命:永不脱籍。
才十三岁的卫亦棠,作为嫡支仅存的男孩,卖入了戏班。卫家嫡支才三岁的幺女,被几个没成年的兄姐打扮成男孩,也买一送一卖成了戏子,单纯的小孩并不知道,当了戏子并不能改变被人玩弄的悲惨命运——戏子卖唱,也要卖笑卖身。
卫家幺女意外怀孕生了怜霜,父不详,怜霜跟着母亲姓卫,贱籍不能变,怜霜也只能做戏子,继续走母亲和三舅的老路。
王梓光还奇怪,怜霜虽是个戏子,可一举一动间总隐隐有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世家子般的优雅,这种骨子里透出的高贵气质,可不是从《演员的自我修养》里能学到的。
这叫他在一群卑微戏子中鹤立鸡群,加上一张极漂亮的脸,从小当小旦训练出的妩媚风情,又有一双可能遗传自父亲的天生含情的江南烟雨般的妙目,难怪他还没长大,就成了权贵圈里的当红爱宠。
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一朝落入尘泥,成为了世上最低贱卑微的戏子,伎人。内心卑污者,或猎奇者,肯定会动心思。能把血统上本能与他们平起平坐,或更高傲的“前贵族”贵族压在身下,弄得人痛苦哭泣哀求卑贱,以此满足某种扭曲的心理,正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
卫家几个被卖入勾栏的女孩,因东兴王系的高贵血统而受达官贵人的“追捧”,甚至有直接被弄死在床|上的。所以卫家三舅和卫怜霜,比别的戏子的日子更痛苦。
也难怪卫怜霜抓着楚王当救命稻草,死也要想办法留下了。
王梓光真觉得卫怜霜可怜,如果皇权更迭不那么血腥,卫家三子必然是个惊才艳绝的天才人物。而卫氏幺女会被千娇万宠长大,嫁入豪门。若卫怜霜依然来投胎,也会成为一个享受父宠母爱,不知世事险恶的贵族公子哥。
凭卫怜霜的绝世姿容,高贵风华,还有灵气满溢的琴艺……他早成了权贵圈中的风云人物,备受真正追捧了,众星拱月尚来不及,咳嗽一声都要惊动许多人,落入尘泥被迫做这种事……是根本想都不会想一下的。
命运这种糙蛋玩意儿,还真是……也只教人生不如死。
……
王梓光能调查清楚卫怜霜,相信沐慈肯定更清楚,将他留在王府,未尝不是也动了恻隐之心。王梓光心中警铃大作——很多爱情,就是从怜意开始的。
不过……王梓光想起沐慈和梅容交握的双手,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再看卫怜霜现在的模样,很快把他划到了自己这一国了——“同是天涯失恋人,相煎何必太着急?”
王梓光的态度好得不要不要的,看着卫怜霜面前那一把普通的大路货古琴,道:“你的琴不太好,要么我送一把好的给你。”
卫怜霜麻木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些,轻抚琴弦:“三舅所赠,不敢随意弃置。”
“哦,那你琴弹得这么好,是谁教的啊?”王梓光又问,绝不相信戏班会教他这个,又不是花魁,戏子会唱戏就行了。
卫怜霜眉梢泛起痛苦之色,并没有回答……或是已经没有了什么回答的力气。
王梓光立即知道自己戳人家心窝子了。他最恨自己从来喷不出“心灵鸡汤”,到处惹人伤心的嘴。不敢再乱说,搜肠刮肚寻个不踩雷的安全话题。
“那个……你的琴艺真的很好,我想……我想邀请你去参加一场乐理课。明天奚家的家主要在明理学院开课……”
王梓光忽然发现卫怜霜的脸色更难看了,简直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他委实不知道自己哪里戳到了人家透明的玻璃心,小心翼翼问:“你去吗?那个……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啊,其实你之前……那个,没什么的,我不在意。我带你……”
王梓光渐渐收了声,懊恼地闭了嘴。他怕再说,脸色越发难看的卫怜霜能直接死掉。
王梓光本质上是个颜控,不否认即使这样憔悴如鬼混的卫怜霜还是比一般人好看,实在太可怜,激发了男人的爱怜保护欲。王梓光一时冲动,就过去抱住人家。当然他一个小孩,他自己,被抱的人,都没人想歪。
“别难过好吗?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不想去就不去吧。”王梓光叹气,安抚得拍拍人家的背,摸到了一手脊骨凸起和肋骨嶙峋。
卫怜霜微微挣扎,却没什么力气。他是怕自己肮脏讨人嫌,更是怕被人看见乱说他狐媚惑主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王梓光不知他有这样的心思,连忙放开,认真道:“我没有吃你豆腐的意思……”想到人家也听不懂什么叫“吃豆腐”,自己一个小孩也不适合说这个,恨不能拍自己的嘴两下。
他都想逃走了。
怜霜却忽然垂首,小声问:“公子是从王爷那边过来吗?”
王梓光眼睛亮了,心道:这是想打听沐慈的事儿吧?有牵挂就好。他为哄美人开心,这次半点没有防备情敌的觉悟,开始把沐慈这几天忙了些什么,绘声绘色讲给卫怜霜听。
卫怜霜听得脸上含笑,一双灰败的眼睛也有了一点神采。可王梓光一个嘴贱的,末了又问了一句:“你天天在王府,怎么不知道你们王爷最近在忙什么吗?”
这简直是会心一击,卫怜霜脸色青白,摇摇欲坠……
王梓光恼得用力拍了自己的嘴一下,差点打破嘴皮出血,道:“那什么,对不住,我不太会说话,我……”
还没说完“我走了”,卫怜霜先低头,有气无力道:“不怪公子,是我……做错了事,被王爷……罚了……”
卫怜霜这几天,一直生活在“越界惹了嫌弃,会被王爷抛弃”的恐慌中,更有人给了他一张奚大家的乐理课的票,说王爷的意思,让他去听课,别总呆在府里。
他就钻了牛角尖,觉得这是王爷可怜他,不把他赶出府,慢慢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