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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些天,沐慈还真忙得很,有入选武祠,准备重开边贸的国家大事要忙,好在他只负责统领全局,当惯“甩手掌柜”的好处立显,手下一堆独当一面的能人,具体执行都没问题。不然他能累死。
当前,只有“桃花”需要他亲自一朵一朵去解决,也免得有人吃醋,不得“安寝”。
沐慈派人去商务区告诉梅容一声:“我去看看怜霜,晚上回来让你泼醋!”
传话的锦衣卫一字不漏复述后……
梅容:“……”
他现在就醋意滔天了,偏还要装着大度,知道不能干涉沐慈的行动。只在心里,咬牙切齿思考晚上……那奉王命的醋要怎么泼才爽?
……
沐慈进了清濯院,乐镜先一步接到指示过来给卫怜霜看诊,见沐慈过来,对他摇摇头,小声道:“他身体底子本就差,从小又用虎狼之药保持雌雄莫辩的昳丽外表,再过了四年那种日子……内里都掏空了。因这两日担惊受怕,没有正常饮食,也没有了求生意志。所以我没本事让他多活几年。”
沐慈听着乐镜难得的火气,揉揉额头:“我这几天忙,也没关注他,是我的疏忽。”下面的人自然不会为一个“肮脏”的,而且还“失宠”了的戏子而奔走。
乐镜作为医生,最讨厌不想活了的病人,愤愤道:“你和他好好说,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样坚强。”
沐慈点点头:“你回去吧,他是心病,我和他聊聊。”
感觉自己都成专业的心灵鸡汤了,只是既然救了人,沐慈还是想要救到底,不光是他的父皇天授帝占了人家的钱财打垮卫家一系,更主要,怜霜毕竟是一条人命,从人性出发,沐慈也不可能看着人死而无动于衷。
沐慈端了药碗进去,递给卫怜霜。
“王爷?”卫怜霜看清是沐慈,眼中华彩绽放,却一闪而没。“见过王爷……”他强撑着行礼,说话没什么力气,声音哑似磨砂纸,不复往日柔媚酥骨。
“坐下!喝光!”沐慈吩咐。
卫怜霜坐下,端过药碗,很听话,涓滴不剩都喝光了。
沐慈看他喝完药,径自进了卧房,往大软榻上一趴,拍拍头边:“过来给我枕着,揉揉头,今天实在有些累。”
卫怜霜巴不得能有点用,心口乱跳,脸红耳赤,一双眼睛贪婪地一瞬不瞬看沐慈,气息不定:“王爷?您……”
沐慈闭上眼睛,真的很累的样子。
卫怜霜心疼,却小心翼翼不敢乱动。
沐慈抬抬眼,把他拉坐下,毫不客气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就你揉得最舒服。”
卫怜霜小心伸手,温柔按揉,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拨云见日的笑容。两个人都是超级美人,就算卫重沙面容依然憔悴,这画面也唯美到不像人间景致。
守在门外的锦衣卫却目不斜视,虽然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沐慈声音轻缓问:“怜霜,你这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你和命运抗争至今,忽然放弃了,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卫怜霜笑容消失,咬唇半晌不说话,最后心一横,道:“王爷……我能不能先提个要求?”
“你说!”
“叫我重沙好吗?这才是我的名字,卫重沙。”
怜霜只是戏班给的艺名,让他想起那些恶心的一切。
“重沙,很多沙子的意思?”沐慈问。
“嗯,我舅舅给我取的名,希望我像握在手中的沙砾,渺小,平常,捏着很柔软,其实每一粒都有自己的硬度。即使经受磨砺,被踩在脚下,也不会失去这种硬度。”他叹口气,“我辜负他的期望了。”
沐慈懒得用车轱辘话安慰人,只道:“你也让我失望了。”
卫重沙身子僵了一下,饱含歉意:“对不起,我不该让王爷为国事操劳,还要为我烦忧。”
“嗯,这才懂事。能和我说说为什么这么难过吗?心里话。”
卫重沙踌躇,却知道沐慈的时间宝贵,能过来看他已经是难得的了,他不能不懂事。而且,自己有些话不说,也许就没机会说了。
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怕被你厌弃。”卫重沙声音轻柔,可没人知道,这五个字,一字一字说出来,他的心口都会流血。
“我说过不会赶你走,安心待着。”沐慈道。
“我知道,您会信守承诺,可是……我……我……我这么没用……”卫重沙张张嘴,到底吐不出一句爱意。他这样从里到外都肮脏的人,有什么资格祈望这样的人?
甚至说出我爱你,也是一种亵渎吧?
“找点事做吧,天天呆着容易想太多。明天去听奚大家的乐理课,你有天分,别埋没了。”沐慈道。
卫重沙终于明白楚王不是厌弃自己,让他去外头听那种课好叫自己看清身份,有点自知之明——奚大家的课,一定是权贵云集的,他从前那身份,定会撞见许多“熟人”。他站到那里去,就是一种羞辱。
卫重沙摇头:“我这样的人……还是不去了。”
他也不想给沐慈找麻烦,沐慈很护短的,为了他和人起冲突,不值当。
“你是什么样的人?”沐慈拍拍卫重沙的手,“不管你是怜霜还是重沙,你记住,你是我的人,我说你能去就能去!”
“可是……”
“别可是!想不想去?说实话!”沐慈问。
“……想!”
“那就去!明天我也过去!”沐慈拍板定下了。
卫重沙晃荡了两三天的心终于落定,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但很快他就敛去了笑容,还是无措:“我去,奚大家知道了,会……生气吗?”
“不会,你三舅卫亦棠,曾经是奚大家最得意的弟子,一手琴艺名动京城。奚大家知道你的琴艺是卫亦棠启蒙的,也想见见你。”沐慈道。他也怕奚大家有世俗的眼光,早就派人联络过了。对这些艺术家和文化人,沐慈一直是十分尊重的。
“三舅?”卫怜霜并没有觉得雀跃,心中猝然剧痛,按揉的手一顿……
“奚大家没能力救下你三舅,颇为遗憾,提起他的时候那种神色……看来你三舅是个人物……能和我说说他么?”沐慈问。
“我三舅,他……”卫重沙犹豫。
“不想说也不勉强。”沐慈慵懒地应。
“对王爷没什么不能说的。”卫重沙知道,关于卫家的人和事,沐慈一定得到过最详细的调查报告,告诉他也没什么。再说,他为三舅骄傲,也从不觉得三舅的遭遇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卫重沙低头看向沐慈,妩媚微笑,因真心的愉悦,眼中盈盈出现水雾的波光,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生气。
沐慈感应到视线,眼睛睁开,旋即被他眼里的那一汪水给吸住了。
怜霜温柔说:“三舅长得好,有聪明,很厉害会很多东西。他在卫家之前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只说后来……几件我知道的。”
“嗯!”
“三舅被卖,本有好朋友打通关节想偷偷让他假死逃脱,可我母亲也被卖入了戏班,三舅的朋友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救出去两个。三舅就拒绝了朋友,留在戏班。当时他不知道……戏班里竟然……”
卫重沙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不是痛苦,他心中的痛觉早已麻木,只觉得莫名难受,捂着胸口,弓着背忍了一会儿。
沐慈坐起来,伸手贴在卫重沙背上,给他顺了顺。
卫重沙觉得背上那只温暖的手,驱散了莫可名状的难过,给他的身体与灵魂都注入了力量。
他好过多了,才收拾好心情继续道:“三舅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听话,好好唱戏就可以得一隅遮风挡雨之处。他那时已有十四岁,筋骨长硬了,并不适合唱戏,受苦颇多,好在他会弹琴,就做了琴师。他容色姣好,丧良心班主如何肯放过这样的摇钱树?再加上三舅原是卫家公子,天京又多有……那种心思龌蹉的人,就指名道姓要他去……去……唱……”
唱堂会,实际遭遇到的是什么呢?
卫重沙经历过无数次,第一次印象最深,他还太小,懵懵懂懂,却仍然深刻记得被男人……那时的恐惧,绝望,以及……无止尽的痛苦。
被全世界背叛了!
卫重沙自己,从小生活在戏班,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抱着太美好的期望,没有落差,其实不算太过悲惨难熬。
最惨是他的三舅。
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三舅,一个曾经名动京城,高不可攀,生活在白云高处只能被仰望的贵族公子,沦为戏子,被那样对待……天上明月沦落风尘碾落成泥,变成人人都可以玩弄的戏子。
这样巨大的落差,会夺去一个人的一切——尊严,希望,与生命!
沐慈轻轻抚摸卫重沙的脊背,安抚他。
卫重沙苦笑,继续说:“三舅最终没逃过……他哪里受得这样的痛苦和侮辱,打算吞炭自尽。那年我母亲不到四岁,因惊吓和不适,病得几乎夭折。最终三舅被母亲的哭声唤回,他可怜我母亲孤苦无依,就挣扎着活下来,承受了一切……”
沐慈将卫重沙抱在了怀中。
卫重沙倚在沐慈怀里,近乎自虐般继续说:“我三舅狠狠心,把母亲的额头烫出了疤痕,并和戏班班主谈条件,答应班主安排的‘堂会’,条件是不能动我母亲一根毫毛,让她无忧无虑长大,否则,他带着我母亲一起死。有三舅顶着,母亲不知世事,长大了与一个江南举子相遇,相恋,还打算私奔,当然……这是没什么结果的。那举子落第离开,母亲却怀了我。戏班班主本害怕我的降生会触怒宫中,也是我三舅保下了我。我其实是三舅养大的,他悉心教导我,见我有琴艺天赋,便指点我学琴。三舅见我生得好,知道自己不能护我一生,还逼着我学了……学了嘴上功夫和……下处那地方……伺候男人的法子。”
卫重沙有一瞬间哽咽,说出来的这些话,个个是字,却不知这一个一个字后是一腔一腔的血泪。
沐慈轻声安抚:“都过去了……”
卫重沙大着胆子,道:“王爷,我能牵你的手吗?”
沐慈松开他,翻掌向上对卫重沙伸手。卫重沙怯怯地将手掌放入,沐慈马上握住了他软软的手。
卫重沙想学梅容那样与王爷十指相扣,到底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敢那样……他从双手相贴的温暖中汲取到力量,也足够了,深吸口气说:“小时候……我是恨三舅的,恨他也贱看我,教我如何讨好男人,在男人身下如何承欢。现在我却明白了他的苦心,若不是他从小教我这些,我这几年……也许根本活不下来。”
“嗯,我明白。”
卫重沙心道:一个王爷如何能明白这种苦?感情上却是信了的,继续说:“三舅年纪大了,人显老憔悴,也没了任何忌讳,怎么弄都行,都放得开。好笑的是男人都是贱的,容易上手就觉得没意思,弄他的渐渐少了。但他下处那地方早就坏了,常流血不止,失禁无控,慢慢抽走了他的生机。后来班主又把我推出去……母亲才知道这些年的真相,承受不住疯了,死了。三舅遭逢打击,身体也撑不住,在我十一岁时也去了。”
沐慈握一握卫重沙的手。
卫重沙冷笑:“我不难过,我是高兴的。三舅过了二十多年不人不鬼的日子,若不是为了母亲和我,他早就干干净净的死了。他去的时候,也是笑着的,说让我好好活着,万一活不下去,就去下边找他,他不怪我,会一直在那边等我。”
卫家乐籍,伎籍是不允许更改的,没有沐慈横插一杠,怜霜没几年也会死去,不会有现在的卫重沙。
所以,在沐慈吩咐崔院使给卫重沙调理下面那地方,说年纪大了会麻烦时。卫重沙痛到极致都已经麻木,多年没流过真正眼泪的人,终于流出了自己的泪。
并不仅仅为他被留在王府而哭。
他还想到了三舅那淋漓不止的伤痛,假想如果三舅当年,能遇到楚王……那该多好!!
卫重沙阅尽千帆,再明白不过——什么是嘴上的爱,什么才是真正的关怀。
沐慈叹气,说:“你三舅很值得尊敬。”
卫重沙眼睛睁得奇大,嘴唇抖了几抖,才哆哆嗦嗦说:“王爷……您说……”
“我说,卫亦棠值得尊敬,他是个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真男人。”
“王爷……”卫重沙十分震惊!
“冲你三舅,你也得好好活着,给我把脊梁挺直了,抬头挺胸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来。”沐慈语气不见多铿锵,却充满了平静的力量。
“可他是……”
“全天下都说他有罪,他肮脏,那你觉得呢?卫重沙!”沐慈问。
卫重沙想了想,目光渐渐坚毅,咬牙点头:“是的,三舅不脏,他是天下最干净的人,是值得尊敬的。我姓卫,卫重沙不能给三舅丢脸。”
“行,这状态就对了!你还有哪个亲友要带回来的,只管去,宫里我会打招呼的。多带银子,钱不够直接在王府内库支取,多带护卫别被人伤了就是了。”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怜霜说。
“那就找卫斐知,他应该知道,你们两个把卫家人都找回来,我安排他们。从前的事就别再想了,好好过往后的日子。”
“王爷……您这样……重沙,无以为报。”卫重沙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体而已。“王爷,若您不嫌弃我脏,我……帮您做口|活……您会喜欢的。”
“别侮辱我,也别侮辱你自己。重沙,我对你好,不光为怜惜你,也为了卫亦棠。”沐慈叹口气,卫亦棠若不是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不知会成为怎样惊才艳绝,显赫风云的人物。
如今却只徒留一声叹息。
卫重沙就再也说不出用身体偿还的话来——的确,这是对自己,对沐慈,甚至对三舅的亵渎。
可是,他又有什么能为沐慈做的呢?
沐慈知道卫重沙不安的来源,是因为“平白得到”,而没有付出。这日子像偷来的捡来的,并不能安心。
沐慈用力拍卫重沙一下:“空有宝山不知道利用,这世上就你这么傻兮兮的了。”
卫重沙迷茫地看着沐慈。
沐慈眉目舒缓,极温柔地说:“你别忘记,你现在是王府奉乐。你继承了你三舅的天赋,于琴之一道会有大作为。我希望你能精研琴艺,将来能著曲传世。”
卫重沙虽得了个职位,却并不敢当真,更不敢想,他这样的人……
著曲传世?
“去做吧,我还从没看错过人。王府书楼里有一些曲谱孤本,你都可以去誊抄出来。将来你成了琴艺大家,就把自己弹的曲子记下来。我找人给你整理修缮,刊印成册,为《卫氏曲谱》。”
卫重沙水雾般的眼睛里没有惊喜,却是惶然无措:“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
“哪样的人?”
“一个戏子,一个……玩物。”
“哦,我还没对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吧?”沐慈把原身九皇子曾在冷宫,遭遇过的三言两语道来,“先皇父怀疑我的血统,将我囚禁在冷宫,因小人弄诡,引了原暴太子入冷宫……将我当做禁脔。那年我也才十三岁。后来三年,我被弄得遍体鳞伤,伤了根基。”
卫重沙脑子似被重拳击中,“嗡嗡……”没办法消化这种事。
“不过,我出宫了,弄死了太子。你看我有没有沉湎过去?现在又是什么样?即使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曾经的遭遇,又有谁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肮脏?说我有罪?”沐慈无悲无喜的目光,坦然看着卫重沙,“我不想提起这些,不是因为在意。只是过去的事反复拿出来说,真的没什么意思啊。都过去了。”
卫重沙全身颤抖,无法自抑,语不成声:“王爷……我……”他觉得对不起沐慈,竟然因为自己,逼着这个光风霁月,该一直站在云端的人,自曝了从前的伤痕。
卫重沙想把自己杀死一千次。
“哎,算了,我说一万次不在意也没人觉得我真不在意。总之呢,你好好的活着,活得比谁都自在,开心,才对得起你自己和爱你的人。”
卫重沙猛点头。
沐慈捧住怜霜小小的脸,认真说:“从前的事已经发生,我们不能回到过去抹杀一切,但是人要学会朝前看。你想想,几百年后,天京一环二环所有欺负过你的人,不过是黄土一坯,富贵荣华过眼云烟,淹没在时光中,无迹可寻。而你却可以著有《卫氏曲谱》传世,人们只会记得是卫氏子卫重沙所创,叹你这个曲艺大家惊才艳绝,与世无双。至于你曾经是什么出身,遭遇过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后世之人提起,也只会唾弃他人残忍的伤害,怜惜你的遭遇,更敬佩你在逆境中的顽强,就像你三舅那样。这就是历史,对胜利者是最宽容的。”
卫重沙紧紧握住沐慈的手,哭得涕泪齐下,嚎得肝肠寸断,再无往日半点昳丽。
“哭什么,你总是这么爱哭。”沐慈伸手给他擦泪。
卫重沙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他真正的泪水,不是演戏。
他最后一次这样哭,是他七岁时,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皮球,却掉到了水中。他就是这样嚎啕哭泣着……看着皮球沉入水中,想等他无所不能的三舅来帮他捞回来。
可却只等到了“唱堂会”被抬回来,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三舅……然后是失去庇护的他,跟戏班班主哄去了陌生的地方,遭到……
当他血流不止,也横着被抬回来时,舅舅仍然昏迷不醒,得知真相的母亲已经发了疯。
那一次,他孤苦无依,彷徨无助,所以忍不住哭了。但那是他最后一次嚎啕痛哭,母亲和三舅死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再也没有流过自己真正的眼泪。
幼年那个沉入冰冷水中的皮球,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