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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在会试张榜后第三天举行,这是全国盛举。各国使节团陆续到访,申请求见皇帝,都没被宣召——所有事务都要给殿试让路!
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其他官员协助,在崇政殿举行。为期一天,贡生黎明时入宫,日暮才能交卷离开。
王又伦是经历过殿试的,将注意事项细细告知要参加殿试的长子王之宏,便交代二子王之瑞送一送,自己却并不出面。
许是年幼家贫,疏忽了营养,王之宏有些体弱木讷,勤奋有余,灵秀不足,考过两次会试,均因诗赋缺点灵气、策问也因不够深刻而落榜。
王又伦尽管在朝为相,却不能插手此次恩科,因为他儿子在考,依据亲属回避原则他不能介入,所以,尽管王又伦一腔慈父情怀,不放心长子,却只送到门口。他这些天甚至减少了与其他官员的见面联络,免得被人诋毁拉拢考官舞弊,遭御史弹劾。
更何况儿子有过两次落榜的前科,资质平凡大家都知道,这回能被举荐,已经足够扎眼了。
小重奴抬头看向祖父,安慰道:“祖父放心,父亲一定会顺利的。”
王又伦点点头,欣慰一笑,只暗暗祈祷长子不要怯场,超常发挥。不盼他高中头三甲,只不要沦为同进士。王又伦怕的不是同僚耻笑,只担心长子未来坎坷,小儿子王之瑞又是个不爱读书的。
唉……
王又伦牵着孙儿的手,心中欣慰孙儿还算机灵懂事,快五岁了该启蒙,去哪里读书呢?
……
王之宏在晨光未曦时分到了宫门口,和弟弟告别,就安静等候。之后他见到了苏岷和几个同窗才感觉放松了些。皇宫重地不允喧哗,大家只沉默着相互行礼,没说什么话。
因忽如其来的降温,黎明之前又是最冷的时候,为免穿着臃肿见皇帝不雅,贡生也没敢穿多。好在不知道是谁贴心搭了个棚子挡了风,才不至于还没开考就先病倒几个。
几乎所有贡生都笼着袖子,缩得犹如鹌鹑,就显出了其中一个抬头挺胸,长身玉立站着的一位贡生,简直鹤立鸡群。
王之宏借着微曦的晨光,看了一眼,就和别人一般,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万千言语都无法形容这夺天地造化的美丽。
远山长眉,斜飞入鬓,水墨凤目,内蕴神光,鼻梁高挺,薄唇色淡,脸部线条优美到工笔难描,如鬼斧神工;他修长如竹的身躯,俊逸挺拔,破开淡淡的轻雾,被天边第一缕晨光镀上一圈淡淡的光晕。
即使身穿一袭普通的浅青儒袍,也能让人第一眼将他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他的美足以令日月失色,却丝毫不显女气,只觉得丰神俊朗,英伟不凡。二十一二的年纪,已脱去少年的青涩稚嫩,有着青年人特有的清新磅礴的生机与坚韧。
有个同窗小声问:“这贡生是谁?”
王之宏才回过神,略有些羞赧,暗道自己真是个俗人。上回被美色惊艳,还是半年前楚王上他家去认亲。因父亲在内室照顾病着的母亲,他负责接待。
一出门,他就被那艳色晃花了眼,看着楚王那绝对犯规的颜值失神许久。好在楚王并不计较,不然他那样没礼貌盯着个亲王,非治他个不敬之罪不可。
王之宏暗道一声:失礼失礼。便低眉敛目不敢再看,只竖起耳朵听旁人议论。
“他是谁?”
“不知道,居然没见过!”
“好像他从没参加过集会,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无解!
也没人敢上前询问,那美男子虽面上并无冰霜之色,目光也不凌厉,唇角甚至隐约带有笑意,却莫名让人感觉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敢亲近。
苏岷和几位同窗,在恩科开始之前常参加各种文会诗会,也是各自摇头,连名字都不知道。这位一定是真没参加过任何聚会,否则以他的样貌,一定让人印象深刻,早成了各种集会的宠儿。
也不知从何处杀出的一匹漂亮黑马。
……
考到殿试的都是朝廷将来的中流砥柱,又是新帝登基第一届选出的人才,真金不换的天子门生,说不得要出几个学士、阁老,所以宫中打开正宫门南德门的侧门将这群未来阁臣迎入,以示尊重。
入宫自有一套流程,先经过点名,验明正身才能入宫。一个中年的稳重内侍,举着名单按发榜名次唱名,贡生依次入内。王之宏名次靠后,很自觉往后退了退,让出上前的位置。
榜上第一名的会元,低着头匆匆进入。苏砚第二名,微笑谦逊与同窗拱手,跟着进去。第三名是个个子小,五官端正的少年,也与身旁的人拱手,板着小脸昂首挺胸而入。
王之宏注意到,唱到第四个名次“益州,云和府学,齐郡水莲心。”那名一直气定神闲站着,将周围探究视线当做不存在的绝色美男子,轻勾一边的唇角露出浅笑,凤目微眯,带出一丝邪魅风流之色。但这夺魄笑容很快隐没,迅疾得让人觉得这一抹惊艳如一个浮光掠影的错觉。
水莲心面容平静,轻轻掸了掸衣袖,没有看向任何人,跟随内侍入内,一点没有初入皇宫的忐忑紧张,步履优雅,从容不迫,青袂飘然,长袖微漾,真叫一个潇洒不羁。
因他姿容太过出尘,大家忙着欣赏,来不及觉得他倨傲,何况人家有倨傲的本钱——美人儿单靠这张脸,也总该有一点特权的,更何况这位还可以靠才华。
会试第四名,可不是拿脸在纸上滚一下,能刷上来的。
如此丰神俊朗,风流标致的美男子,让站在宫门监看对人,以免冒充的官员眼前一亮,心道:这一榜的探花非君莫属。
自古以来,探花郎都是最英俊的。
一个一个唱名,贡生自然排成一个长队进入了崇政殿,大家都守着规矩不敢乱看,在内侍指引下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又是一次唱名点到,以免乱了座次。
之后考官散卷、贡生恭敬接过,行礼。
这一番流程下来,已经到了辰正时分,按照楚王府流行的记时方法,也就是早晨八点。奉礼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
所有官员肃色恭迎。
贡生全体起立恭迎,个个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力图给皇帝留下好印象。好在崇政殿内烧了好些炭盆,哄得殿内温暖如春,抬头挺胸的动作也不会很勉强。
德光帝龙行虎步进殿,面色本有些凝重,却在看到满堂的贡生后,渐渐舒展了神色。这些是他登基后第一次科举选出的青年才俊,即将给大幸注入的新鲜血液,让大幸一直保持新鲜活力,怎么不让人高兴呢?
看着这些精神的年轻人,皇帝也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舒心极了。
“臣等参见陛下……”臣子弯腰行礼。
“学生参见陛下……”贡生跪下行礼,虽然他们有功名在身,可毕竟还不是臣子,初见皇帝,在这种正式场合是需要行跪礼的。
德光帝道:“诸位爱卿平身……诸生免礼!”
奉礼内侍尖声高喊:“免礼……平身……”
众人起立,贡生却依然不敢抬头,与皇帝对视是很无礼的行为。饶是如此,德光帝还是从一干贡生里一眼看到了站在前排的水莲心,多看了他饱满的额头,漂亮的“美人尖”发际,高挺的鼻尖好几眼,却不好叫某个贡生抬头……和调戏民女似的,不尊重。
不过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就有几个官员注意到皇帝流连的目光,又见过水莲心作弊一般的容貌和才华,都心中有数了。
此次考试,主考官是有内相之称的翰林学士承旨赵瑞。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德光帝对老臣十分优容,并没有大刀阔斧改变朝局,依旧倚重赵瑞,由他领着翰林学士院负责起草内制、参谋顾问。
这次让赵瑞做恩科主考,足见圣心。
赵瑞按流程,请皇帝亲自颁发策题。殿试不做诗赋,只做策题。
德光帝对心腹内侍彭予点头。彭予将侍卫手中捧着的四个长轴,挂在八个内侍举着的四根长杆上,然后将四根丝绦交给皇帝。
德光帝用力一拉,四个卷轴打开,明黄的锦帛上写着四道由皇帝亲自出的策题,每题上百字,考生从中选择两题做策论。
恩科举试,说到底不是选出谁是第一诗人,而是为国选贤臣,题目自然要根据国家时政,考一考学生的治国头脑、手段与潜能。
四题出来,其他官员脸色都有点变了,考生更是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唯有主考赵瑞的脸色没什么变化的,因为这四个策题虽是皇帝亲出,明黄卷轴上的内容却是他昨夜润笔写好的。
赵瑞能做两朝元老,得两个皇帝喜欢,就是因为他永远紧跟着皇帝的步调走,是个好助攻,从不质疑。就算有疑虑,他也只会自己暗自琢磨,有谏言也是顺着皇帝思路,提醒皇帝没注意的地方。
最主要,赵瑞嘴紧,不会有任何消息流传出去。
所以有些官员常骂赵瑞是皇帝的应声虫,觉得他为了媚上,失了文人风骨。殊不知一样米养百样人,赵瑞本身的性格能力,更适合做个秘书性人才。皇帝也觉得他不适合管理国家公务,所以他虽深得圣心,算两朝元老,却一直没被提拔成为尚书宰执。
赵瑞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从不羡慕嫉妒恨,只认真做好自己的事。
言归正传,四个策题之所以让朝臣大哗,贡生瞠目……的确是有些出格了。不像是忠厚实诚的德光帝的手笔,感觉更像是一贯任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楚王的作风。
赵瑞润笔列出的一些史实,漂亮的描述不提,只抓出重点理解。
第一题,问的是治国礼教、法情。
治国以政凝民、以礼凝土、以天治内外、曰治、曰教、曰礼、曰政、曰刑、曰事而已。礼教当先于刑法,法理之外又有人情,若有冲突,又该当如何?
所有贡生都知道,楚王曾有言论“法规在上,王在法下”,他是天底下最讲究礼法规矩,不近人情的当权者,让许多人恨得咬牙,却不能不说他确实是个优秀的领袖。做这个策论,当真要好好思虑一番。
第二题问的是土地兼并。
为天下太平,国曾有平亩之法,改田地之制,欲富国利民,为何富者田连仟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每个朝代都头痛土地兼并问题,
这个策问更直指忠王正在查的江州太守侵地索贿案。这个案子查得不顺利,遭遇江州官官相护,甚至被朝官阻挠,因为大部分官员权贵,或多或少侵占过土地,都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让皇帝和楚王动这个潜规则。一些出身好的贡生不敢动笔,而寒门的学子却是心中激愤,咬牙思虑。
题三问的是边境重开互市。
互通有无使刀剑相加,封禁边贸又使临封有怨,若与边国重开互市有何利弊,作何兴革?
其实基调已经定了,准备重开边贸,才会问改革方法。但这件事处理不好就是国家战乱,边境生祸,贡生们不管胡言,揣摩不已。
题四问得是灾害减产,粮食问题。
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又加以水旱虫蝗之为灾,边有烟尘,内有盗贼,民受其害日甚一日。如何使四海无闲,凶荒有备,百姓无饥?
皇帝在圣寿时和皇后一起举行了食虫仪式,整个大幸都知道了即将到来的虫灾与粮食减产问题。大幸每年灾难频发,大家都习惯了。可问题还是很严重……粮食减产。百姓缺粮就容易发生暴|乱,国家动荡,处理不好就大伤元气。
可粮食问题,却是很难从根源上解决的棘手问题,天灾巨祸,根本就不是人力能抗衡的。
两百多名贡生不敢与旁边的人交头接耳,更不敢与人目光对视,除了抬头看策题,就是盯着自己的案几沉思。
题目这样重大又敏感,让贡生抓耳挠腮之余,又有些激动,因为这昭示着皇帝是有进取精神,希望有大作为的。而今次恩科的贡生大多是年轻人,年轻人最不缺乏的就是热血!
已经有人开始提笔,在草稿上落笔,渐渐开始打草稿的越来越多,崇祯殿内落针可闻,安静极了。
因抬头看考题,德光帝一眼就看见了在第一排答卷的水莲心,只觉得莫名有些熟悉,立即想起了自家漂亮的九弟,心道:都说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可美到极致,总多少有点共通之处的吧。
沉浸在思考中的贡生没注意到德光帝的目光,水莲心也好似没有发觉。
德光帝不好总盯着人看,勉强收回了视线,就感觉到了心中的惦念,侧过身,招了心腹内侍彭予耳语:“去看看楚王睡醒没有,若没醒别吵他,醒了就问问他有没有兴趣过来看看。”
彭予领命下去了。
水莲心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目中闪过一抹流光,然后他借着看策问题目的时机,不着痕迹打量一眼端坐在龙椅上,诚厚内敛却不乏英气俊朗的德光帝,在德光帝投来视线之前,飞快低下了头看自己的试卷。
……
沐慈昨晚接到夜行卫重要情报,知道边境恐怕不会太平,就入宫和沐惗商量。因为事态紧急,又不能告诉别人以免造成恐慌,自己先乱了阵脚,沐惗就抓着沐慈不放,两兄弟一起找资料,看地图,分析情况,商量对策,磨叨到深夜他才放过沐慈。
夜深了宫禁早关了,沐慈留在重华宫睡,他生物钟准,一样早起冥想锻炼,之后觉得精神差,索性补了个眠睡到日上三竿。
内侍彭予过来时,沐慈感觉到了就清醒过来,听三哥召唤,带着牟渔去了崇政殿。
楚王也是钟灵毓秀的绝色美人,因刚刚睡醒面上潮红,身着白色常服,略带一丝随性慵懒,好看得整个人都在发光,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沐慈不在乎旁人眼光,本不在意,却在踏进大殿时发现了一丝异样!
——有一道极具侵略性的凌厉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不等他扫视过去,那目光就收敛了。
不过沐慈是谁,旁人也许在殿内三百人中发现不了那视线的主人,但沐慈早就心中有数,锁定了位置却并不看过去,以免打草惊蛇。
牟渔也感觉到了,目光在贡生群里扫视了一圈,却没什么发现。
德光帝对沐慈傻笑招手,沐慈散漫从容走过去,坐在德光帝早搬到了身边的王椅上,又让举杆子的内侍站过来些,用明黄的策题卷轴把自己的身影挡住了。
他字典里可没害羞一词,只是不想影响贡生的考试。
虽然不合礼仪,不过德光帝一贯纵容这个弟弟,其他臣子也明白楚王这副样貌的杀伤力,并没有谁指出来。奉礼内侍就眼观鼻,鼻观心,默了。
德光帝很自然拉着九弟的手,又摸摸他的脸,压低声音关心:“昨晚睡得好不好?”
沐慈刚睡醒,每根骨头都在发懒,便慵懒地往王椅上一歪,额头刚好抵在德光帝肩膀上,抱怨一句:“你下次别闹腾到半夜,我能睡得更好。”
昨夜讨论的事,干系重大,德光帝就“呵呵……”了,没有拿出来讨论,只往沐慈方向靠拢,让他能把脑袋枕在自己肩上。
“闹腾到半夜”这种话,结合楚王夜宿皇宫的事,还有他漂亮到让人想要狠狠疼爱的样貌,靠在兄长肩上这种不经意的亲昵,在外人看来很有点带颜色的歧义。
不过能听见他们说话的,都是身边熟人,倒不至于误会。
水莲心又动了动耳朵,目中寒光一闪而逝,却没有再一次借着看题而抬头观察,毛笔悬停许久,“啪……”一声滴下了一滴浓黑的墨汁。
水莲心看着那滴肮脏的黑点许久,面无表情无视之,继续往下写,好在是草稿,不然要废掉重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