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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正是铄石流金之时,阿茹娜不懂皇帝赐汤泉玩的是什么把戏。汤泉室在皇宫的东北面,距离浴场不远,阿茹娜不解,不过是洗涤之用,既然已有浴场,何故又设了汤泉室,而且这泡汤之前的步骤也是繁复,需先在浴场沐浴更衣一番,再由宫人抬至汤泉室,此处设有一个简易的盥洗所在,宫人捧来一盆温泉水,轻轻浇灌在她身上,拭干身体,趁着温热尚在,又为其换上素色丝缎浴袍,这才引她进到汤泉室的室内。
汤泉室室内主要以玉石为筑,因而冬暖夏凉,所及之处触手生温,任外头海天云蒸、或是雪虐风饕,这里都是满室春芬,四季如常。
驻足在一面十二扇的黑漆地牡丹粉蝶双面绣围屏外,未及惊叹那绣工的精细,便听到流水潺潺,叮咚作响,闻得兰薰桂馥,香远益清,心中不禁好奇心起,宫婢扶着她转入内去,映入眼帘的,竟是姹紫嫣红、柳舒花放,簇簇如堆锦一般,枝叶上更有彩鸟啄食、粉蝶流萤,假峰错石,孔穴之间有温泉水哗哗流出,一直延至和田白玉雕砌的牡丹汤池,荡起缭绕氤氲的水气,缥缥缈缈,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彼时,她尚惊愕在这山水中不能自拔,宫婢已在悄无声息间替她褪去浴袍。她忽然玩心大动,快步走到花前树下,凑鼻去嗅,伸手去触,方才知道此乃各色绢绡彩缎细细裁成,缀以珍珠宝石作荧光,似是受了欺的小女儿,撅了嘴。经过身旁宫婢提点,她才意识到自己通身不着一缕,霎时羞得手足无措,想要用手去遮挡,却是徒劳,宫婢轻道:“请娘娘试水温。”她定了定神,先用玉足蜻蜓点水,池水不冷不热,清澈透明,她微微点头,宫婢们才扶她下水。
温泉水滑腻温软,柔若无物,百花花瓣入浴,漾起暗香浮动,汤池底部嵌以彩瓷烧制的牡丹花样浮雕,以作防滑之用,赤足游走其中,酥麻微痒。她迎着水雾,低头鞠一捧水,伸出****去舔,竟是咸而涩的,远山黛眉轻蹙,赌气似地将水撒回池中,转身倚靠在白玉池壁,微微仰起头,羊脂玉一般的双颊蒸出绯红,如浓醉的桃花妆,湿发如墨般倾泻,散在池内,顺着水流蜿蜒浮动,与各色花瓣缠绕,宛如烂漫的水画。
“这池水...”除去水流声,这汤泉室静谧至极,她不过随意开口,回音荡漾,她不得已再放低声调:“这池水我原以为是很烫的。”
月桂跪在池边,伏前了半个身子,轻声答道:“娘娘如今泡的是冷泉,自然是温而不热的,待到秋冬之际,这牡丹汤又引来热水,那才真称作温泉。”
阿茹娜奇道:“我只道汤泉都是引山上热水而来,我们蒙兀视作圣水,你们中原怎么用人力可操控泉水的冷热呢?”
月桂道:“这一层奴婢学识寡陋,就不得而知。但中土能人甚多,但凡供皇家驱使的,总有法子办到,娘娘只管好好享用便是。”月桂瞥见阿茹娜此刻面色平和,不若平素的冷若冰霜,才又说道:“汤泉室实际只供惯常使用,皇家在清云山依山另筑了一座荔泉宫,占地千万倾,殿宇高耸入云,有汤池数十,皆引天下之精粹而成,被中土之人视作“天下第一泉”,兼而那里风景秀美,目之所及,皆可入画,每年秋冬皇家大多驾幸于此。”
望着云烟袅绕,阿茹娜神思飘荡,昏昏然竟浮现起第一次见皇帝的情景,那时德政殿内熏香飘渺,皇帝的容貌在晦暗的殿阁里显得那样遥远,她恍惚问道:“平常这里还有谁来?皇帝来么?”
月桂道:“汤泉室一共有两座温泉,一个是供皇上享用的星辰汤,在西面,另一个则是供妃位以上的后宫主子们享用的牡丹汤。如今这宫里,以皇上和安懿贵太妃为尊,后宫之中,自贞敏皇后薄氏薨逝,中宫犹空,皇上虽然内宠甚多,但妃位之上只有戚妃和娘娘您。”
“戚妃?”她顺嘴一提,不想而知这戚妃定是皇帝的女人,不待月桂解释,她立马打断:“不必告诉我,我没有兴趣知晓。”慢慢阖上眼眸,不愿多听。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分,宫婢唤醒几欲睡去的阿茹娜,“娘娘,请容奴婢伺候您起水。”
接下来又是繁复的穿戴和沐浴,她只得任由宫婢们摆弄。许是泡汤起了功效,不消多时,她听得腹中咕咕作响,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一旁的宫婢会意,便对她说:“陛下早有吩咐,娘娘泡汤之后大约会觉得饿,奴婢等已经备好膳食,请娘娘更衣后随奴婢去进膳。”
饭后一顿甜睡,半梦半醒之间,有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唬了她一跳,瞬间睡意全无,立马从床上弹起,定睛一看,那人竟然皇帝。
幸而方才自己是和衣而睡,御前不算太过失仪。皇帝立于书案前,注神看着什么,阿茹娜赶紧披衣下床,娇斥道:“你作甚么翻我的东西。”
皇帝微微一怔,似才意识到阿茹娜来到跟前,抬起头来,仍是那一副漫不经意的模样,半带嘲弄地轻笑:“你的东西?看来爱妃的记性并不好,朕不介意再提点提点你,你住的合欢殿,一奴一婢,一花一草,一纸一笔,乃至你脚下所踏的那一方砖,皆为朕所有,下一次,你莫要再忘了,否则……朕又要怀疑是否太医失职……”
阿茹娜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不是我愿意住在这儿的,您用不着对我颐指使气,若您能放了我,我会很感激的。也请您不要再打算用别人的性命来牵制我,我最讨厌的便是被要挟。”
皇帝瞪住她,脸色瞬间如同罩了一层寒霜,阿茹娜浑如不见,径自拿起书案上的那幅丹青,抬手之际却被皇帝一把抓住,她即刻回瞪了皇帝一眼,就在这种电光火石的对峙中,皇帝终于有些艰难地先开口:“爱妃…也能骑马?”
阿茹娜看向那幅丹青,上面描摹的是她与其木格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场景,楚天阔地,飞鹰辽原,此情此景此人恐怕今生再也无法再见,她心中凄然,鼻子忽然一酸,眼泪似要滚将下来。
皇帝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试探道:“你……若是喜欢,朕可以带你到围场骑马狩猎,如何?”
阿茹娜全然没有了赌气的心思,转而轻轻嗟叹:“我并不是想骑马狩猎,我是思念画里的人,那是我的妹子其木格,还有我想着我的父汗。”
皇帝听她这样说,竟敛起笑容,略有些生硬地安慰她:“你不用总这样想,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只会让自己心里头不痛快。”他顿了一顿,声音压的极低,“不论你信不信,打从一开始,布日固德就没有打算将你嫁给裴颍。”
阿茹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扬起头来看向皇帝,却在那么一瞬,皇帝已然恢复常色,像忽然间想起什么,举手“啪啪啪”击掌三声,从外头转进两个内监,一人手中各捧一盆花。
“爱妃,就不要再跟朕置气了,瞧瞧朕给你带来牡丹花,一盆叫魏紫,一盆叫姚黄,是花中的极品,大约你在蒙兀并未见过。”皇帝说罢便吩咐他们把原来摆在窗台之下的水仙撤掉,换上魏紫姚黄。
阿茹娜确实喜欢花,观可解忧,闻可忘愁,在蒙兀的时候,花是很稀罕的,中土却随处可见,尤其是集天下珍宝的皇宫,正如月桂所言“只要供皇家驱使的,总有法子做到”。她不由走近前去,凑鼻去嗅,异香阵阵,姿态雍容,不愧为花中之王,她正注目细赏牡丹,未曾留心皇帝贴到她身旁,低声耳语:“这可是真正的牡丹,并非绢缎剪裁的。”未待她解过味来,皇帝以修长的指挑起她鬓边的一绺青丝轻嗅,略带了几分慵懒,“唔,爱妃的头发,也带了牡丹汤的咸涩。”
任是再愚钝,也能明白他所指,阿茹娜恨不得有一个地洞供她钻进去。她想躲开皇帝,伸手去推,反却被他顺势抓住了手,他微微一运力,将她往他身上靠,几乎是整个人跌倒在他身上的,龙涎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吓得想要往后退,却发觉连腰也被他另一只手缠住,她比一般的中原女子要高大,只比他矮半个头,这样的肌肤相触,她的胸口隔着衣衫贴着他的胸口,只觉衣衫之下的两颗心跳动得厉害,却分不清是他的心还是她的心跳的更厉害。
“你终究是朕的人,何必抵抗?”皇帝抵在她耳边含糊地说了一句,阿茹娜浑身毛孔骤然一缩,冷汗涔涔,仍想分辩些什么,皇帝细密的吻已纷纷落到她的颈上,下颌,脸颊,最后是嘴唇,许是沾染了阿茹娜颈上渗出的汗珠,皇帝的唇也略带了微咸的****……阿茹娜眼中一片茫然,从未与男子如此亲昵,甚至没有人告诉过她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她觉得这吻酥软绵绵的,时而像花瓣烫贴,时而像有小蛇滑过,令人头晕脑胀,神志不清,既是害怕,又有一丝心痒,仿佛有一种她从未知晓的体会正要被一丝一丝地撬开,好像恍惚游走在悬崖的边缘,半是诡秘旖旎的风光,半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终于……她脚底一滑,掉了下去……
猛然一个惊觉,阿茹娜伏在皇帝肩上低微喘息,心仍砰砰直跳,“怎么了?”皇帝淡薄的热气喷在她的耳边,又痒又麻,皇帝伸手抚她柔软的鬓发,她不由本能地一哆嗦,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兽,皇帝瞥见她莹白的颈上那几道吻痕若隐若现,心中一荡,低笑着以两指抬起她滑如凝脂的下颌,低头凑近。
“不成……”她虚弱地说了一声,用手肘抵在他胸前,极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几近央求的眼神:“为什么?皇上...后宫有那么多的女人,但几乎每一日,您都在德政殿处理政务,很少将时日耽搁在后宫,既然您是这样一个胸怀天下的皇帝,为什么还要留我这种可能玷污您清誉的外族女人在身边呢?留在宫里的,至少…不应该是其木格么?到底...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皇帝先是一滞,温润的眼神瞬间凝住,那一抹轻笑亦僵在脸上,只冷冷从齿间逸出:“阿茹娜,你造次了。你不过是一介后宫,竟然敢妄议政事。”
她心中一凛,这是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带任何戏谑,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肃穆。皇帝松开她,“别忘了你可是蒙兀的公主,你和其木格,无论在蒙兀还是中原,始终会被当作工具送给有利于布日固德的同盟,甚至敌人,这一点,你身为长女,早就应该清楚。待在朕的身边,果真有这么委屈你?”
她一时语塞,不得已一直往后退,直至撞上身后的花梨木书案,无力地反手抵在书案边沿,却不经意间碰到一个物事,心下一凉,匆忙移开。
“藏什么?”皇帝投来鹰一样锐利的眼神。
“没……没有……”她撇开视线,只觉背后发凉。
她的那个“不”字仍卡在喉中,皇帝已一把将她推开,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她手中的物事——一个绣鸳鸯合欢的香缨。
鸳鸯……皇帝神色一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将那香缨翻倒,卸出来的并不是麝丹蔻粉,竟是一张软扑扑的枫叶,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张红叶笺,轻轻缓缓落地,上头有浑润飞逸的楷体小字,“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字字大小皆如红豆,寥寥八字尽寄相思。
顷刻间,他想起她曾说过“臣女区闻陬见,只求岁月静好,与夫君执手至白头。”
宫人近日来报,她向内务府讨了些丝线,整日里关在房内埋首女红……他想,她终于是找到了打发时日的寄托,于是,他吩咐配给她的丝线都要顶好的,还借宫婢之手向她推荐近日京城时兴的纹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微微眯起眼来,眼中寒光一闪,射出森然的戾气,“这里是皇宫,你的不甘和委屈可以用来是思乡,思亲,怨天,怨地,怨命,甚至怨朕,却容不下你有这样的心思,去肆无忌惮地缅怀另一名男子,即便那男子是朕的堂弟!”
犹如愤怒的兽,发现猎物企图逃跑,眨眼间显出狰狞可怖的一面,凌利的爪擒住猎物的咽喉,“他不过与你定过亲,你俩只在含凉殿上匆匆见过一面,就为了这一面,你要做什么?做节妇么?”
她被扼住咽喉,呼吸逐渐困难,企图逃离他的掣肘,她向来力气甚大,可眼下使尽全力,亦不能撼动他分毫。意识渐渐模糊,她脑中胡乱地浮现出从前书信上的诗文,“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草原上没有鸳鸯,却也不能老了脸去问西宾先生,她唯有使通乌兰偷偷从过往汉商手上买来鸳鸯绣品,一针一线地模仿。仿佛回到草原,自己的帐包里,下了学的午后,也不去骑马挽弓,只一心一意做着绣工,一面想着那许多关于“鸳鸯”的诗词,心底蜜意绵绵……只这样罢……只消再忍一下……魂魄便可以飞回草原,长生天也会明解她的心意……只这样罢……她不知不觉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