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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花外子规燕市月。
知道叶英要走,玉罗刹并没有留。只是到底是妻子的师门尊长,叶英临行之前,玉罗刹给他准备了足够的银票和银两。
叶英目下无尘,心外无物,此刻却也不由有些赫然了——若非玉罗刹提醒,恐怕他当真忘了银两这件事情。
藏剑弟子从不缺钱,叶英也从未为这等庶务烦心过。不过眼下世殊时异,他已来此地,便不得不考虑着重建藏剑山庄的一干事宜了。这银两之事,也必须要费心一二。
若是那孩子真的是且歌……那么这重建藏剑,定然也是她心中所想。如今他已至此世,这重建藏剑的重任,便不应再压在那孩子身上。
想到这里,叶英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额角,轻声叹息。
且歌出生的那一年,正逢他出关。那孩子的父亲性子跳脱,刚一见面便将这小小的一团塞到他怀里,而后生怕他不答应似的,急急忙忙的对众人宣布:“看看看看,我闺女就是正阳一脉首徒了啊,以后正阳一脉再进人,都得过来拜见大师姐!”
虽然是亲生父亲,可是却抱得小且歌并不舒服,一直到被塞进叶英怀里之前,小且歌都在极轻极小声的抽噎着。而到了叶英怀里,或许是感觉到了安心,小小的婴儿不但不哭了,反而没有一会儿就攥着他的头发睡着了。
一直到且歌为他挡了一刀身死,叶英才恍然惊觉——这孩子平素看着性子随了她的父亲,最是洒脱不羁,可事实上,她最像的,还是将她养大的自己。
叶英的性子,风雅有之,温润有之,淡然有之。他受得起任何美好词汇的堆砌,然而归根结底,却可以用两个字道尽。那两个字,便是“承担”。
而叶且歌,分明是那么年轻的小姑娘,却是在什么时候起,就懂得默默承担了呢?因为是正阳首徒,所以便担起了教导师弟师妹的责任,便比谁都好强,一言一行从不愿堕了师父名声。因为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所以竟下意识的将他叶英的安危摆在自己的生死之前。
“师父,要小心些啊。”
前世那孩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犹然在耳,叶英掩盖在长袍之下的手蓦然紧了紧。心中似有千头万绪,可是他的面上却一派平静。毕竟,此去江南,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叶英和花满楼的相识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玉罗刹的情报网渗透的面积很广,他告诉叶英,此年中秋,小且歌将与友人于江南花家七子花满楼的小楼一聚。
因为叶且歌这一路都是走海路,叶英不好在中途与她会和,便索性直接抵达江南,于叶且歌的目的地静候她的到来。
叶家是书香门第,以叶英的性子,他与花满楼莫说并不相识,纵然是故友,贸然登门,叶英也是会先上拜帖的。
可是世间之事便总是如此因缘巧合,那日叶英刚抵杭州,便擒住一个小贼,倒是由此和花满楼相识。
双目已渺,叶英的五感远胜常人。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他却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利器划过丝络的声音。听着那人正向自己这边奔来,叶英微皱眉头,在那人与他擦身之际,轻呵一声:“站住。”
藏剑大庄主的武学修为已入臻境,看似寻常的两个字,却让运转着轻功奔逃的某个小贼瞬间就岔了真气。在江湖上已有“偷王之王”之名的司空摘星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着年岁不大的青年,竟有着这样恐怖的实力。
筋脉里是针扎一样的疼,司空摘星强忍着,还欲逃跑,然而下一刻,他却被一柄长剑横在了脖颈。那人的剑甚至没有出鞘,可是脖颈处传来的丝丝凉意还是让司空摘星浑身一僵,再不敢造次——他有一种类似小动物一样的本能。本能的就感觉得出来,虽然眼前这个人看似温和无害,可实际上,他绝对能用剑鞘就把自己抽成狗qaq。
所以,司空摘星果断的放弃了挣扎,大声对缓缓往这边走的花满楼连声嚷道:“花满楼我真的是跟你闹着玩儿呢,扇坠什么的上次我不也给你还回去了嘛,这次这个我也是借去玩几天,你快跟这位大侠说清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拖出一连串可疑的颤音,司空摘星……果断认怂。
花满楼大约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摸了摸自己又被割断的扇坠络子,花满楼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扇坠倒是并不可惜,可是这络子,却是他娘亲手编的。
不过他虽然双目失明,可是对人身上的气息却很敏锐。隔着这么远,他也能感觉到,那位用剑抵着司空摘星的侠士周身的气势虽然周正平和,可是他的剑上似有若无的血腥却挥之不去。
花满楼瞬间就明白,这个人杀过人,而且并不在少数。
司空摘星的玩笑虽然过分,可是到底是自己的朋友,花满楼总不能看着他殒身。无奈笑了笑,花满楼上前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与叶英,言说此人和自己相识,只是朋友之间的一个奇异的小玩笑。
叶英虽并不认同行鸡鸣狗盗之事,最终却以“玩笑”二字便揭过去。不过既然苦主都不追究,那么他也不好越俎代庖。抬起了自己压住司空摘星肩膀的轻剑,一眨眼的功夫,司空摘星便不见了踪影,飞也似的逃命去了。
花满楼是君子,自然对叶英行礼道谢。而叶英同样恪守君子之风,并不愿携恩求报。他本欲就此别过,却在听见花满楼的名字的时候停了下来。
今日之事本是机缘巧合,却也省下了叶英不少功夫,于是,与花满楼说清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叶英便顺理成章的在花满楼的小楼之中住了下来。
十五之约日近,叶英反倒难以入眠。
当初在藏剑山庄的时候,他日夜参悟心剑,本就已经习惯了睡得很少。到了后来安禄山、史思明作乱,藏剑投入了战场,叶英作为大庄主,为了战局殚精竭虑,便睡得更少了一些。
那时候且歌虽然没有劝他多睡,却去寻万花弟子要了安神的方子,试了很久才将汤药改良成药膳——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叶且歌也从未疏忽过叶英的饮食起居。
而如今万事皆休,故人却在心头盘桓不去,叶英长夜不睡,却是因为……他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孩子的身体在他怀里见见冷掉的感觉。
花满楼是一个体贴的人。这位公子说叶氏且歌是他的弟子,而陆小凤却说,他的朋友名叶孤鸿,字且歌。叶孤鸿之名虽然在江湖之中并不如雷贯耳,可是与木道人交好的花满楼却也知道,叶孤鸿乃是武当高徒。
眼前这位公子无论从年纪还是招式,都不像与武当又什么联系,可是既然他言之灼灼,笃定与陆小凤相约之人便是他要等之人,这其中哪怕有什么误会,花满楼也不会去挑破,徒增尴尬。
更何况,他的百花楼从不会拒绝任何人,贩夫走卒尚且如此,更勿论像是叶兄这般好气度、好风范之人了。
叶英君子如风,花满楼温润如玉,两人颇投脾性,在百花楼中下棋品茶,弹琴论道,倒也不觉无聊——不过,当两人从偶然才来的花家下人口中,得知对方亦是目盲的消息的时候,无论是叶英还是花满楼,都不免有短暂的错愕便是了。
叶且歌在宫九名下的客栈休整了一天,到了八月十三这一日,她一早便提着自己的双剑出门,打算在杭州城里转一转了。虽然杭州已非她的杭州,可是在细碎的角落里,叶且歌依旧能够寻到几分自己熟悉的痕迹。
一身利落白衣的少年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的拂过古树上依稀错落的疤痕,点过西湖平静的秋水,也在残破的古迹上缓缓流连。
可是最终,她还是转身回了杭州城中。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感受着和六百年前别无二致的热闹喧嚣,叶且歌有点儿想哭,却终归还是笑了。
家国天下。在这千年如初的西子湖畔,她的家已经没有了。那么,若是能够看道这里的百姓活得幸福安康,那便也能稍有些安慰了吧?
白衣的小公子的唇畔擒着一抹笑,让她正对着的那个卖甜糕的姑娘悄悄红了脸。
叶且歌摸出了几个铜板,刚想要去买一块甜糕,却听见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除此之外,更有东西被扬起,冲着叶且歌所在的地方落了下来。
叶且歌本能的想躲,抬眸却看到了对面卖甜糕的小姑娘。心知自己若是躲开了,后面这个姑娘定然会被砸到,叶且歌挺直了脊背,微微动作,将对面的少女罩入自己怀中。
所幸,那砸过来的只是一个冬瓜。虽然那冬瓜个头不小,可是因为是被人随意扬起的,故而力道寻常,叶且歌只是仓促运起三成内力便将之力道化开,砸在脊背之上,也未觉很疼。
“公子!你还好吧?”卖甜糕的小姑娘苍白了脸色,也不顾什么女儿家的娇羞了,上前就要帮叶且歌揉按被砸到的地方。
叶且歌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不妨事的。”
被这位小公子唇角的笑容晃了一下,那姑娘苍白的面色迅速变得绯红。被叶且歌握住的手腕烫得仿佛要烧起来,她一下子低下头去,半晌才嗫嚅出一句:“多谢公子相救。”
看着对面的姑娘红起来的脸,叶且歌这才想起自己是男装扮相,摇头失笑,她松开了握着人家手腕的手。
没有办法,她总是忘了自己身着男装。在白云城的时候,为了习武方便,叶且歌的衣服一贯是柔软利索的,再加上她身量未足,便怎么都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而如今她出海,更是为了行事方便,央着忠叔按照哥哥衣服的款式给她也制了几件,头发束起之后,便是活脱脱的富家小公子了。
“姑娘可受了惊吓?”退后几步,叶且歌温声问道。
那姑娘摇了摇头,却仿若心有余悸的说道:“这些江湖人最胡来了,每次闹事砸了我们的东西不说,前儿我邻居家的哥哥,就是被他们的刀剑误伤致死的。若非这次我弟弟病了……我娘肯定是不许我出来卖这些甜糕的!”
说道伤心处,女子已经红了眼眶。
叶且歌回望了一眼满是狼藉的街道,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