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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亮银甲胄的壮汉举着火把夺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清一色的轻甲兵勇。各国衣着各有不同,面前的十几位衣甲之上络的是晋国的虎纹,一眼就可认出。这些人的腔调陌生,说得也不是官话,可和刚才那个男子倒是如出一辙。
燕瑜缩了缩身子,咬紧了唇不敢让自己出声,慢慢从缝隙中再向外打量,忽然发觉殿内的一众人都在面面相觑。为首的将领瞪大了眼睛打量着殿内的男子,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公子1?十一爷?!您……您怎么在这里……”
田知远也才十□□岁,但王室公子,总有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倒是镇定自若,悠悠闲闲的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到底是燕京,个个没规没矩的,叫人看了笑话。”
“下官哪儿敢瞎逛。今日永定皇帝出殡,可燕长帝姬左等右等都不曾出来,众人都议论纷纷,一直捱了一个时辰还是见不到人影。后来燕太后请人去找,才发觉那燕姬逃宫了……然后,然后燕太后悲怒交加,就要一头撞死在棺木之上了,好在有人拦下,可还是昏了过去。燕帝更是暴怒,连棺木都不管了,回身就调兵去寻。王上、齐王、楚王都是领兵而来,所以各自派了些人……”汉子压低了声音,“搜寻燕姬之余,也探探燕京的地势路径。”
燕国如今苟延残喘,灭国是早晚的事。各国都是虎视眈眈,这样未雨绸缪也不为怪。只是多了一双耳朵,田知远觉得有些心虚,抬手扫了他一把:“父王怎么想的用得着你在这里瞎想?他老人家一片好心,被你说的这么居心叵测。佛门清净之地,这样乱打诳语,也不怕遭报应?”
他实在是心里乱的很,也懒得留面子,一通话压得人哑口无言。
为首的汉子被骂的一头雾水,唯唯诺诺的应了,愈发的恭谦:“十一爷教训的是,下官自当谨记。不过……您别动怒,容下官多嘴问一句,您来燕国的国寺做什么?”
“我啊……我……”田知远被问住了,一时没有出声。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拇指扣在剑柄的红宝石之上,指尖刮着凹凸不平的花纹,心里没什么主意,但有一点他明白——不能声张。
男子的五官有浑然天成的威仪贵气,笑起来透着威胁的味道:“这话说笑了,我什么时候去过国寺?我看你是酒喝多了,不然怎么净说胡话?”他从袖中取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酒可以多喝,话不许乱说。”
汉子两眼放着金光,满脸堆笑的接过银子,千恩万谢的领着手下退了出去,连声喏道:“下官明白了!下官从未见过公子,下头兵士也都未曾见过……”
看着一群人走远,田知远转身拿剑鞘一挑神案上黄幔:“出来吧。”
燕瑜慢慢从案底下钻了出来,双腿不受控制的抖个不停,几乎站也站不稳。她看着大敞的殿门之外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太祝,什么静一,什么护卫?!眼中所见的一寸一寸的萧条之景,真真切切的印证了方才那晋国将士的话。她掉着眼泪,不断地摇着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隔壁的诵经之声仍绵延不断的传来,伴着飒飒秋风,吹得燕瑜四肢百骸都寒了下去。她只觉得自己生生受一道晴天霹雳,转身就要往隔壁跑去:“怎么会,不会的!明明……明明不是这样!”大劫之后的身子没什么力气,声音也被哭冲的碎了,田知远没废什么力气就拽住了她,又是用力往肩颈住一捏,单手接住了软下去的身子。
迷迷蒙蒙的,燕瑜仿佛又置身于那天初雪夜中的养心殿之中,清苦的药香久久不散。忽然有双冰凉凉的手覆上她的脸,手的指尖绕了一缕挡在额前的碎发,替她捋到了耳旁,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回主子的话,还是睡着的。只是昨天夜里哭的厉害,奴婢提了灯来瞧,发觉她是被梦魇着了,怎么也叫不醒,一直哭到了天亮累了,这才渐渐消停了。”
“药呢,喂了吗?”是个陌生的声音。
“早上喝了一些。”
燕瑜几欲睁眼,却始终没有力气,反复挣扎了一番,这才勉强掀了眼帘。因睡的太久,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加上不适应白日里的光,才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有泪不自觉的掉了下来。视线以内的光景逐渐清晰起来。进来的两个两个男子年纪相仿,一个锦衣华服,一个劲装轻甲。华服的是寺中的那位晋国公子,面生的那位着着甲胄,可也生得好看,五官不比身边的人惊艳,可也是赏心悦目,特别是那双月牙儿似的眼,干净清朗。
为首的公子桃花眼灼灼,低低地扫了自己一眼,就近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慢悠悠地自报了家门。他确是晋王的第第十一子,而与他同行的是晋国丞相狐季的第六子,姓狐单名一个晏。这两人是表兄弟,又是一起长大,出了这样的事,田知远一时想不到办法,索性拖着这位一起下了水。
“燕宫出了大乱子,父王吩咐了,黄昏时便启程。您这位主儿,是想如何?若是要回去,我只求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千万不要提国寺那一遭,安安心心去当万人之上的长帝姬。反正你弟弟疼你,这会谁也没见着你,没人再想着娶你了。”田知远摸摸下巴,身子斜靠在拔步床床的框上看着还迷瞪着的公主。
燕瑜没有看他,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凄凄笑了一声:“不能回去。”她将身子靠回枕上,眼泪滚滚而落。
什么王权富贵,什么纸醉金迷,什么恩荣宠信,已经是过眼云烟的定局了。她不留恋这些,只觉得万念俱灰。
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宫什么祭祀。楚文姜知道承佑刚愎而自己怯懦,先是故先惹得承佑大怒,又适时的说什么入寺超度,请君入瓮。再买通了那些太祝侍卫,将自己哄进了寺。而她则在宫中先帝灵前演一出大戏,害自己成了弃之家国于不顾的不孝女,从此身败名裂。而楚文姜作为太后,从此便可名正言顺的垂帘听政、辅政,甚至——亲政!
燕瑜不傻,只是总是后知后觉。她骨子里有贪图安逸的劣根,不愿意把人把事想得太坏,不是没有这个心思,只是觉得事事算计实在活得太累。偏偏自己又是个公主,再不受宠也有生来的尊荣,加上她这人惯会逆来顺受,除了鲜少受过些小委屈之外,一十四年来活得十分安稳平淡。久而久之,也就心大的习惯了。这会子遇到个天翻地覆的变故,前因后果很快想明白了,可除了徒添悔恨之外也再无他用。
她苦笑,难怪那次承佑与她争锋相对,明明再多一句就可以奠定自己该远嫁他国,却偏偏在那时叫承佑捡了个漏子,任他将‘定夺之日’留的遥遥无期。原来不论承佑是进是退,于她,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即便皇帝舍得,叫自己去逢迎三王,那待自己远嫁,她亦是一样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楚文姜嫁入燕朝十几载,不论人脉,威信都远胜承佑,输赢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结果。
可她呢?她现在成了断了梗的浮萍,被狂风暴雨打得晕头转向,晃晃悠悠的飘到了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明明一回头就是家,可却此生都不能再踏入一步。
十四岁的女孩,堪堪长成一个少女的模样,有姿色和数不尽的眼泪,可到了伤心处,哭得没有半点美态,两只眼肿的像是核桃,泪水氤湿了被褥,一张巴掌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虚弱得十分狼狈。
田知远和狐晏交换了个眼色,两个人都有些无奈。田知远更是恼的很:倘若只是个被设计迫害的女子,那自然义不容辞的该帮。可偏偏她是燕姬,是这皇帝的亲姐,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她被逼到了绝路是自个儿的业障,可自己也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的信了那个鬼话,这会子被牵扯了进来,想要脱身却也再不能了。
他来弘法寺确实是临时起意,却并非无缘无故。
归根结底,是他在镐京2曾遇见一个道士。
那位怪道士衣衫褴褛,却又仙风道骨,腰间挂着个酒葫芦,嘴里喃喃唱着些神神叨叨的歌,那歌声古怪,明明他离自己咫尺之遥,声音却虚无缥缈,像是从远处飘来似的。田知远性子洒脱,也不计较他如何邋遢,大大咧咧的请了他喝酒。
两杯酒下肚,那道长便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自号‘真无’,说这些年来天南地北游历过不少地方的奇闻趣事,又说自己会算命看相通天晓地。田知远一时兴起,便请他看看自己。
真无悠悠点破了他的身份身世,又打了个酒嗝,喝的通红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得意的神色,一脸神秘的同他道:“你生得一副好福相,旁人只求荣华富贵,你却可以锦上添花。”跟着又嗡哝着唱了段歌,言辞含糊,又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两行诗——
利在中邦出战时一番获馈在王庭
凤衔丹诏归阳畔得享佳名四海荣
这样的大富大贵签拿去骗骗那些市井百姓还行,搁到田知远的面前却显得有些拙劣。可他敬他却有几分风骨见识,也不介怀,只说要喝酒。
真无不依不饶,嘟嘟囔囔的说了好些,说他若是想锦上添花一如签文若言,那便一路南下,在翠峦山上寻贵人。语气郑重,唬得田知远将信将疑,正巧的是晋王要入燕见皇帝,他一时兴起,便跟着来了。谁知道没找到什么贵人,确遇到了这样一桩棘手的麻烦。
燕瑜这种身份地位的女子,脸上就写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乱世当前,群雄逐鹿,世人要雄才霸业,更要名垂青史。他的确是莫名其妙捡回的燕姬,可落到别人口中,又会被如何编排?现在燕国大乱,齐、楚笑看其动荡,风口浪尖的当口,他又怎能在这种时候连累家国?
不能杀,也不能送回去,更不能声张……田知远在心里哀叹,闭眼揉着眉心。
狐晏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可看着燕瑜匐在膝头痛哭,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他是家中最小,上面五个又都是哥哥,忽然看到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很自然的就把她当做了小妹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事已至此,何不先想想以后?”
燕瑜慢慢收了声音,一抬头还是满脸的泪:“承佑自幼与我相依为命,如今先帝去了,连我这个亲姐也被折去。他如今是……坐困愁城啊……我想回去……可我不能回去……我不怕死路一条,只是怕自己让皇室蒙羞,叫他脸上无光……如今这副田地,生死又如何?”她坐直了身子,琥珀色的眼黯淡了下去,脊背却挺的十分直,“我愧为帝姬,愧为长姐,虽九死一生,却不敢再苟且度日。事到如今,已再无转圜,我只求一死。”
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是光面堂皇的鬼话。她求死,不过是不想活,不知道怎么活。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没什么大本事,细枝末节的考虑的十分清楚,自己一死了之没什么,可这两人好歹是救了自己,不能连累了他们。于是自己慢慢起了身,拖着身子就要往外走。
田知远眼疾手快,一把她拽了回来,唬着脸凶她:“这里是汤沐邑,你不想活我还没活够。要死也得先老老实实跟我回晋国,介时爷在荒郊野外赏你三尺黄土,由你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