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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瑜心里委屈极了,不止是被笑话委屈,更多的是一种落差。从金枝玉叶落到如此受人轻慢,不是三两句安慰就可以开解得了的。她心中难过,低头拿指尖去挠酒杯上凹凸不平的花纹,藉此来平息心中的煎熬。江晚莲不明所以,心虚的又拍了拍她的背,小声解释道:“对不起……我……我也没有想那么多……”
“不怪你。”燕瑜回过神来,抽回手搁到膝上,惘惘说道,“我之前也这样说过你,一报还一报罢了。”
她不是真的道歉,只是有些自暴自弃,但江晚莲不能觉察到本意,有些欢喜的挽着她:“好了好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刚来镐京,和他们还不熟,慢慢热络了,就不会这样了。嗯……不如我给你说说十娘的夫家吧。”方才酒桌上也提了两句这事,她知道她一概不晓,索性用这个开了话头,“当年齐国杜家的七少爷英雄救美,救了溺水的灵儿,两家就此结了缘,连他们家六爷的婚事还是魏家撮合的。现在他们两个也大了,所以想再成一桩姻缘。魏家先递的庚帖,如今也快三个月了,估摸着年底就该大婚了。所以最近大伙聚在一起,都爱那事说笑。”
燕瑜对什么良缘佳话不感兴趣,听江晚莲一连说了好几个杜家,莫名觉得耳熟:“齐国……杜家……?”
“你不知道?!”
魏灵听到边上两人窸窸窣窣,忍不住转过脸去看了一眼。江晚莲总之是一惊一乍,此刻都是睁圆了眼看向边上的谷姑娘,她有些嫌弃,很快就端着酒杯转回了脸。燕瑜察觉到那束眼神,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和江晚莲微微拉开了些距离:“不知道。”
江晚莲语塞,心里犯起了嘀咕。深深看了燕瑜一眼,慢慢道:“杜家,从前是祖上靠卖酒积了底子,倒后又鼓捣起钱庄,数百年来只兴不衰,后来就传言杜家富可敌国。市井里的百姓由此给他们安了个天下首富的名头。”她把天下首富重复了一次,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不知道?”
燕瑜摇了摇头,正在打量丫鬟送来的一筒花签。江晚莲不再说话,可心道奇怪,若是偏远些的地方不知道也就罢了。听口音就知道燕瑜是南方人,哪又能有哪个南方人不知道江南杜家?莫非是住在什么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不成?她细细打量她,又觉得这身量气度也不像是什么偏远地方出来的村女……她想问,又怕在唐突了别人,于是又讪讪缩回了身子。
愣神的功夫,田知远已经将花签掣在了手里,他拿到手中扫了一眼,念道:“海榴:蓬瀛远意。看盛看衰意欲同。”声音渐次慢了下去,略带迟疑的接着道,“得此签者,浮华梦醒,意在远游。着自饮一杯,身上财物——散与众人打酒?”他哧得笑了出来,从腰间解下佩玉扔出去,吩咐底下人出去换酒,反手将骰子掷了出去。
骰子在桌子转了两转,停在了‘二’上。
自左手数起,是魏灵。她先是一怔,旋即伸手去掣花签,打趣道:“十一爷散了财,想来是能便宜灵儿拿着好签。”她一只手去取,另一只手扶着袖,手腕微微一转,就已经将签拢到了身前。燕瑜下意识的抬眼去看,隐约只看到一个花枝翘然的轮廓,再一细看,头尾枝叶均是凤形,原来是凤仙花。
魏灵念着签:“凤仙花:香红嫩绿,昂昂骧首倚朱栏。”魏灵依着签上慢慢念道,“曼妙佳人,倦倚朱栏,半掩疏帘,在座公子少年且敬一盏。”
魏元最喜欢自家妹妹,什么都大惊小姑的,听到这签还叫了声好,接了下句敬她:“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艳冠群芳,这签好。”
“签好是好,不过你这艳冠群芳说的,我可不乐意听。”今日的狐晏卸了甲,墨发束成冠,面上的轮廓刚毅流畅,吃过酒的脸上酡红,把神态晕染的温柔了几分,“你这魏老九,就好当妹妹的马屁精。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也有个妹子,说话可要估计着点儿。”
田知远瞧他二人斗嘴,好气又好笑:“真是奇了,自己连嘴上利害都不让,还反过来说别人偏心。”言罢煞有介事的看了一眼燕瑜,又笑着朝魏灵敬了一杯,“题品直须名最上,昂昂骧首倚朱栏。将门虎女,最是合宜。”
赵夙不太喜欢说话,也不想凑他们的热闹,只是跟着一敬了一盏。狐晏是真心实意的护犊子,只是田知远这么不给他留情面,也有些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解释道:“我上面五个都是哥哥,好容易拣来妹字,自然想宝贝着。只是你这兄弟的这么拆我的台,往后在镐京我还怎么混?”说罢他也举杯,朝魏灵敬道,“且斗了两句嘴,灵儿妹妹,可别当真。这杯赔罪。”
魏灵掩着嘴笑,把花签搁到了一边,抬手去取骰子。她的身量纤细,手也一样修长,曲起指节把骰子扣在手里,慢慢丢了出去。燕瑜看到骰子平平的飞了出去,径直停在‘一’上时,又白了脸,无比后悔自己为何要趟这趟浑水。她讪讪起身去掣签,心里叨念着以后死也不要和这么一群半生不熟的人吃酒玩乐。
江晚莲凑到她身边,低声笑着:“让我来瞧瞧抽了什么好签。”
两人凑在一起,还没看清花样,就先看到了明晃晃的四个红字——有凤来仪。燕瑜心头一跳,迅速往下看了一遍签文,愈发尴尬了。魏灵看她两人都不说话,有些奇怪的依偎过去:“怎么了,吃杯酒还害怕了。”她起先还笑着,可看清了花签上的字,神情也僵住了。好在她怎么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不至于连这点情绪都把控不住,不仅还是摆出笑脸,也替燕瑜读了出来:“梧桐花:有凤来仪,堪怜翠盖奇于画。注:掣次签者为百花仙子,在座恭贺一盏,凤仙陪一盏,坐中同庚者一盏,同辰者一盏,同姓者一盏。”
对面几人何等聪明,当即心照不宣的忘了前面的事,嗯嗯哈哈的说了两句场面话,起身敬酒。因为燕瑜化名狐谷,所以同姓的狐晏配了一盏,碍于私生的身份敏感,众人也不为难庚辰,推杯换盏的一番,就要掀篇。魏灵还有些缓不过来神来,只觉得脸上*辣的疼。
女人之间的敌意在很多时候都没有道理,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一点点的不遂意摩擦出的火花,就能点燃心中妒火。她咬了咬发麻的舌尖,举杯绕过燕瑜的胳膊,摆成了一个交杯的动作,笑道:“谷妹妹是有凤来仪,我这凤仙花可要沾沾仙气,好早日成仙。”
燕瑜被魏灵身上那股异香熏的晕头转向,连忙也一举杯干了下去——花香酒酿的琼浆顺着舌尖化开,还未从喉头滚落,一股难以言说的辛辣感就从嘴中炸开,来势汹汹地将五味席卷一空。她被腔的连连咳嗽,这会不光脸红,连头也跟着晕了起来。
南方的酒讲究诸多,不光是用来喝,更多的是拿来助兴,讲究一个韵字,可北方的酒就是真的酒,且祖辈是游牧民族,上到耄耋老人,下到垂髫小儿,骨子里带着豪爽,喝的酒不光豪情,也是藉此暖身,即便是最淡的清酒也要比南方的烈上许多。
“妹妹醉了。”魏灵十分满足于燕瑜现在这副狼狈摸样,“才一杯,这就醉啦。”
燕瑜被呛得糊里糊涂,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都火辣辣的烧灼着,下意识的从被魏灵挽着的手里往回抽手臂,推搡间袖子不经意从手腕上滑下来了一截。秋日的阳光温和,把她象牙色的臂膀照得十分晃眼。
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手臂都是安安分分的归置在袖中,露出腕骨都是罪过,何况这样被扯得露出了好一段。燕瑜用残存的理智把袖子掳了回去,脸更红了,琥珀色的眸子上蒙起了一层雾气,更可怜了。
田知远看燕瑜这副模样,连忙叫人去备醒酒汤,又就近喊了个叫入琴的丫鬟,扶她去前厅歇息。
燕瑜被扶着走到前厅,觉得余光一片红艳,侧目一看,原来是丫鬟头上别着的红海棠。她胡乱嘀咕了几句,转身又往垂花门外走,声音有气无力:“我要回去……”本就不该呆这里,喝甚么醒酒汤,难不成醒了就要过去吃酒?她可再受不了了。
入琴一直都不待见这个狐家的私生女,暗地里不知道骂了她多少回狐媚子。主子再怎么风流,带女子回府,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就算说了是什么表兄妹,可公子这么块好肉,谁知她有没有动心?下九流的奴才,做起白日梦倒是一板一眼,身上还穿着老绿的丫鬟衣裳,脑子里已经开始穿金戴银,端起主子的派头来了。她捻着燕瑜胳膊,像是清理门户似的推搡着她往外走。
燕瑜一脸迷蒙,趔趔趄趄地被带出了府。一出门,撞上了一匹马。马是膘肥体壮,通体一片火红,背上垂着金缕流苏的鞍,辔头上连着缠银丝的缰绳,一路蜿蜒,收在一个粗布奴才的手里。入琴反正是百无聊赖,也不管燕瑜,探着身子就往马那里凑:“嗳,这不是魏九爷的那匹汗血宝马吗?作养的可真好。”
“欸欸。这可摸不得,这马金贵,脾气暴躁的紧,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摸出个好歹来,咱们还得遭殃!”牵着马的奴才连忙拦住了入琴,朝她挤眉弄眼道,“嗬,姐姐您还当着差,怎么还有闲功夫看马?赶紧先把主子送回去吧!”这汉子的嗓门大,说话又是标准晋人的腔调,方言味比那些个公子少爷浓的多,听起来说不出的滑稽。
入琴一下子黑了脸,哼了声:“主子,什么主子?我主子在院子里喝酒呢。”
那汉子一看眼前的丫鬟打扮,知道是位想攀高枝儿的主儿。这类人讲不了道理,不如哄着,他也不想跟女人多盘桓:“行行行,只是姐姐你扶着的这娘子醉了。于情于理,您也该先送她进去不是。这马一直在着,您想看什么时候来都成儿啊。”
“我呸,谁要看马了。”入侵不知不觉被绕了进去,叉着腰啐了他一口,又横着燕瑜道,“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女,见不得光的东西……”
汉子被这话吓得一身冷汗,作势就要捂她的嘴:“嗨嗨嗨,我的姑奶奶,您这是魔怔了?你们爷到底和她是表亲,心善收留了人家该夸主子积德才是,怎么来我这儿置喙四五六的。您这话我权当没听见,我可求您了,先走吧。”
入琴被推了两下,索性叉着腰发起脾气来:“牵马的东西也来我这儿逞威风了!”
“可那不,姑奶奶您金贵。就您是个东西。”
“你……!”
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上了,燕瑜这醉醺醺的主子倒成了碍手碍脚的摆设。两人互相挤兑了一番,正僵持着,身边的那匹一直吭哧吭哧的红马猛地一摆身子,扬蹄就往前冲。入琴和燕瑜离马不算远,仅是电光火石的功夫,马的就奔到了她们身前,她想也没想,就把醉醺醺的燕瑜推了过去。
牵马的奴才吓出一身冷汗,玩命的拉着缰绳,连带着身子都被拖出了半步。燕瑜醉的再厉害,生死关头也一下子清醒了。可又有什么用?自己已经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她索性闭上眼,等着自己就这么交待在马蹄之下。
随着红马踏空后羞恼地一声长鸣,燕瑜落到了的怀抱里。
“放肆!一个两个没规没矩的,这种生死攸关的竟然都不知道护着主子?!”不知何时府前多了一架马车,重紫的帘子掀起,一位贵女从车舆内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