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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瑜踮着脚,折了一株开满的桃花枝在手中,转身就看见田知远板着脸扛着一个小童。她被唬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小的,莫名其妙:“这是……”
“你夙哥哥捡的,别的我也不知道了。你照看一会,我等等再来接你。”田知远拍拍手,十分潇洒的转身离去。
“王八蛋。”
小不点一张口,声音脆生生的,骂人也骂得很是镇定,和一路上哭闹不停的那副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他一挑眉,侧过脸来打量身边的燕瑜,起先还气势汹汹,后来越看越蔫,于是脸上更拧巴了起来。
燕瑜照顾弟弟照顾惯了,对比自己小的孩子很有一手。她平时很少说话,笑得也大都敷衍,遇上孩子,却格外开朗许多。带着不情不愿的小男孩子坐回了亭子,拿了几种糕点单独装在空碟子里,递到他面前:“饿了就吃一些吧。”
小不点还在发愣,面前的姑娘又取了丝帕出来,替他抹着脸上的泪。一肚子的羡慕妒忌遇到了这样漂亮温柔的人,什么也发作不出来。他认命的低下头,心不在焉的往嘴里塞糕点。
他并不怯场,吃了两口,回眼看燕瑜:“你是他们什么人?”
“……妹妹。”
“那么多都是妹妹?!”
白露知道燕瑜老是说不出口,也很机灵的在一旁接口:“娘子是狐家的小娘子。”
“啊!你就是那个狐谷!”小不点一蹦三尺高,就差指着她鼻子了。
亭中个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一惊一乍的是怎么了。人家也不觉得失礼,坦然自若的坐了回去,小小身子挺着腰板,有模有样,一掸手,熟稔的吩咐道:“你们都下去。”说话时压着腔调,显出一股与年纪不稳的成熟来,可年幼的孩子该有的朝气和狡黠同样他的脸上被呈现的淋漓尽致。
燕瑜已经觉出有异,顺着他的吩咐,也摆手叫下人去。那孩子开门见山,挺着羸弱的胸膛:“免贵姓宋,宋小小。来这里是寻人,可我谁都没有告诉,装作是迷路,你要帮我,留在公子身边。”
一般田知远都被叫做十一爷,而另一个公子,自然就是赵夙了。燕瑜打量着眼前的宋小小,一张圆脸,五官清丽,说话都还有些奶声奶气,不由扶额:“你多大了?”
“过了生日,就整十了。”
燕瑜一阵语塞,伸手捋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没有言声。这来势汹汹的态度,肯定不是拜师了,除了这一种,她也想不出别的来。宋小小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不过和一个女人交朋友的最好办法就是坦诚,反正自己光脚不怕穿鞋的:“实话告诉你。我来找的就是非梧公子。因为,他就是我未来夫君。”说着又不满地扭扭身子,“瞧不出来我是姑娘吗!你们怎么全都把我当男人!”
也怪不得旁人,才这么大的年纪,乍一眼的确不好辨出男女。况且宋小小偷跑出来,穿的就是男子衣衫,俨然是个书童伴读的形象。燕瑜知道赵夙的名声在外,有人钦慕不足为奇,不过他怎么也二十二了,面前这妮子也才九、十岁,张口就是夫君夫君,叫人有些不好意思。
她在镐京带得有些时候,听得出来她的口音并非本地,还是担忧大过尴尬:“你的家人呢?这样不管不顾的偷跑出来,你爹娘该多替你操心。”
宋小小最烦这种老成语气,她心高气傲,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主张。虽然连连受挫,可依旧勇往无前,眼下忽然被十几岁的小姐姐说道了,顿觉得全天下都瞧不起自己,不悦的哼了一声:“我自己来的镐京,现在住在别人家中。他们管不着我。”说着话锋一转,贼溜溜的眼瞟向燕瑜,拖长了调子同她套近乎,“我们也算是沾亲带故,你真的不帮帮我吗?”
燕瑜莫名其妙,往后撤了撤身子:“我和你又素不相识。”
“可我和七哥哥熟呀。他初见你就招招手放了三十万两雪花银,以后还能了得?!虽然我和他不是一家的,但关系好呀,不是兄妹胜似兄妹,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钱面,总该卖我个人情吧~”
杭州杜家和金陵宋家都是差不多的商贾巨户,自然交好。不过真论起底蕴和本事来,宋家还是稍次了一些。燕瑜连杜家都没有听过,更别提什么宋家了。
不知道宋小小的来历不要紧,宋小小把话说得十分明白,又是排行第七,又是放钱,不是杜衡还能有谁。可惜燕瑜本来就对捐饷这事耿耿于怀,于自己一分好处也没有的事,却要背天大的人情。现在还被别人瞎揣度,什么沾什么亲带什么故?笑话!士农工商,那是天壤之别,她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自甘轻贱到要和一个商贾出身的人多打交道。
好呗,既然一个宋小小送上门来,要拿用上次的人情说事,那她也乐得顺水推舟的应承下来:“只一次,往后互不相欠。”
“一言为定。”管他的呢,反正不是自己赚来的人情,用起来也不心疼。宋小小理理自己的衣袍,开始说话,“我也不瞒你,我就是装成书童才偷跑出来的。知道公子今日出游,在东街那守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人,过程就不作多言了。总之,你替我想想办法,好让我留在他府上。”
燕瑜也不是多么体贴的人,既然宋小小决定了,也不必替她操心什么安危。只是这话弯弯绕绕,说得不老实,她有意不答,侧过脸去把玩着折回来的桃花。肩头盛着零散的几瓣落花,交衽露出的脖颈长而优雅,把宋小小都看得心头一跳。
宋小小有些后悔,不知道找燕瑜结盟是对是错,毕竟好看到连同为女人都嗟叹,又何况男人?靠着自己积累过来的察言观色,刚才一提杜衡,人脸都白了,明显一点意思都没有。套近乎套蹶子上了,也不知道人家还愿不愿理自己……
“你既然有主意独自来京,又能逃出来见到非梧公子,岂能没有留下的主意。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什么,直说便是。”
商人说话都喜欢绕弯,宋小小自小耳濡目染,说话也有些吊人胃口。蠢人会被牵着鼻子走,聪明人则会不动声色的打太极,像燕瑜这样看出来又点破的,总让她想起另一个直肠子……
现在也不是闲话的时候,既然人家允诺,她则满脸堆笑,开始安排:“好好好,我也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就这么说好了,一会人来接我,我就装作要回去,你再在一边留我,话要……”
两人正在合计戏要怎么开演,风口浪尖的那位主已经领着长随走过来了。赵夙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和风霁月的人,从满地的桃花中淌过来,面色分外温柔,只是眼神并没有留恋在一旁的小不点身上,直直地落在燕瑜脸上,温言道:“谷儿,我有一事相求。”
他牵着一边的宋小小,长话短说的把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我想将他带去我府上暂留,其他的再议。只是现下抽不开身,这边散了宴,又该去营中巡视。你若是不嫌麻烦,就替我他送他一送。”
这番话在两人的计划之外,燕瑜不知所措的看向宋小小,等她的眼色行事。宋小小哪里知道天上会掉馅饼,晕陶陶地要点头,赵夙已经解下腰间的玉佩要递过去:“我府上规矩严,你把我的贴身佩玉给管家,他就自有安排。”
这怎么行!宋小小在千钧一发之际摇了头,使劲朝燕瑜挤眉弄眼。燕瑜唔了一声,收回了手,一脸为难:“你既说你府上规矩严,又何必添我的麻烦……我这几日身子乏,不想多走动。和他们吃酒也不是什么紧要事,你何不自己送她?”
平时不苟言笑的人,光是拧眉也生动了许多,又怎么会惹人生气呢。赵夙也不介意她的回绝,心里算了下日子,估摸着还是她来葵水那么一回事,于是又把玉佩收了回去:“也是。那么……”
宋小小觉得自己魂都要飞出去了,说好的全都忘了,使劲地蹭到赵夙身上,仗着一张伶俐漂亮的脸,抢白道:“公子若是脱不开身,我自己去也好。”说着伸手,贼兮兮地要取他的玉佩。
赵夙无意识拨开她的手:“还是不了,你年纪太小,我亦放心不下。这样吧,你等一等,我先去向十一爷告辞,送你回去再说。”
“嗯嗯嗯……”
春风一卷,桃花满落各人的肩头,燕瑜目送了两人走远,惬意的倚在一旁,慢慢闭目睡了过去。
出征在即,其实她并没有多大的兴致赏景。这次出征攻打的孤竹她是知道其中关窍的,这小国也是可怜,不过是个北翟小部落,远没有乌珠穆沁之类的游牧民族的彪悍骁勇,学着汉人筑城定居,过得与世无争。晋王这次大兴举伐孤竹,理由是他们在边界处大肆侵占晋地,目中无人,藐视中原人。时间再退个几百年,晋不也是那些‘部落’中的一员吗?
哪里是孤竹意图不轨进犯中原,不过是强大的一方为吞并弱小而找的借口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这战以后,人们只会赞颂晋人的骁勇善战,嘲笑孤竹国的不自量力和以卵击石。再过百年以后,谁也不知道掩盖在鲜血和荣耀下面的什么。每每想到这些,心中总有些难受,不止难受这弱肉强食的乱世,更难受苟且偷安的自己。
当一个人生于乱世,谁不希望自己会是那个挺身而出的佼佼者,立足于天地之间,或力挽狂澜,或开天辟地,希望自己在后人所书的史书上从艳屑变成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名垂青史。可为君为主者,一是‘忍’:克己之忍、容人之忍、于敌之残忍;二是决断明快,三则是要足以吞天盖地的野心,燕瑜何止够不上,简直样样都是反其道而行,她自己也深知这点,却仍无法改得了。
世间无奈之事种种,在这样烽烟四起的天下之中偏偏生了一副百转柔肠,又何尝不是一种苦难。
田知远和狐晏酒罢,一同去到亭中,见燕瑜侧身依柱睡着,脸上惨白,眉间锁了一片愁云,俨然又是被梦魇住了。两人也不扰她,叫白露收拾一番桌上的茶水点心,狐晏才想连人带折下的花把她捞起来,田知远拿手一档:“别,到底是这么大的姑娘了,人也见得乐意你碰。”他对远处比了比手,把莫襄叫了来带人过去,又对狐晏道,“说起来,你要什么时候才去往江家递庚帖?这眼瞧着就要走了,再拖一拖,回来又是一年。”
被提起江晚莲,狐晏就神采飞扬起来:“不着急,我是想着回来再去递。现在又没什么功名傍身,我也不好意思进江家的门。”
堂堂八尺男儿,怯到这个地步,田知远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这是娶媳妇还是出嫁?听你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眼下要成事了,怎么又不敢了。”
“谁不敢了。看你成天脂粉巷里打滚,怎么对女人还是这吊儿郎当的态度。别笑我,明年该你及冠,你再不想娶,世子妃也要给你把后院塞个满满当当。”狐晏吹了个哨,自己的坐骑连拖带拉的扯着牵它的侍从来了,他翻身上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先别操心了。你记得入宫,去向王上报一下这几日的成果,过几日又该祭天出征,事情多得不得了,今日践行例外,往后都别喝酒,以免误事。”
一听到军务,田知远就头疼,抽身往马车那边走,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语毕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叫住狐晏,“对了,我听二哥说这次魏太尉要魏元也随军,说什么将功补过,你可知道真假?”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叫他来就来,入了军中,一样要戎装长剑的上阵去杀,管他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