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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管教不力,请母后降罪。”
后殿里一片寂静,宫女太监们低着头人人自危。殿内隐约可闻抽泣声,杨熙上身挺直跪在阶下,俯首请罪。
昨日他手下的巡防兵在大街上捉拿了高钧阳和王达富,还用了刑。那两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一个是高皇后大伯家的长子,一个是京中富贾的独子,生来怕是指甲尖都没人敢碰过的。不过是关了一晚挨了几十个板子,听说今天放出来人都快要不行了。
“傻孩子,你不过秉公办事,谈何降罪?”高皇后好不容易安抚了祖母,从殿内走出来拉起他,嗔怪道:“我不过是找你来说说话,与那件事有什么相关?”
想到那个堂兄,她眉宇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厌恶。贞乐帝素重律法规矩,无论是皇家子弟还是朝中大臣都管束颇严。以那堂兄作为不过是挨了板子,就是贞乐帝听了也绝不会因她有丝毫宽待,她又怎么敢在大皇子面前表露半分不满?她虽是一国之后,陛下将后宫全权交与她管理,前堂之事却不能干涉半分。
杨熙叹了一口气:“也是儿臣疏忽,那些守卫亲兵都是军营里选拔来的,我与他们相处时日尚短,没有格外关照过。他们处理这样的事已有惯例,也不曾另行汇报,才教高公子受了委屈。”
高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是维持不住。军营可是陛下亲自统管的,平日由穆王代练,言下之意可不就是没他什么事?
偏生屋里祖母还在等着她的话呢!
“既然是惯例做法,自然是妥当的。”高皇后淡淡一笑:“便是他们两个挨不过去,也正好给京城众多纨绔子弟们做个警示。”
杨熙惶恐道:“这点小罪万万不该就要了他们性命……儿臣记得杏林堂有个外伤名医,等出了宫马上去请了到高府为高公子研治。”
因殿内有女客,杨熙亦不曾久留。眼看着他离开,高皇后才举步回了内殿。屏风内的盛装老人依旧湿着面,见了她又问:“他可有什么说法?”
“堂兄犯事在前,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了现行,他还想要什么说法?”高皇后已经极不耐烦,长长的衣袖拂落她面前的茶盏,脸带愠怒。
她素来是极好面子的,明明当年在高家过得并不好,最后才被姑姑带到顾家。但自从入了宫,她待高家上下和善可亲,有求必应,几乎没有半分推诿。对于父母、祖父母这等长辈更是恭敬有加,从不因处上位而怠慢。
因此高家祖母才在看完被抬回来的大孙子的惨状时,马上递了请入宫,咬牙切齿要她为堂兄讨回公道。然而此时看着她冷然无波的眼,哭到一半的眼泪也挤不出来了。
“祖母知道你想要报复的人是谁吗?”高皇后看着她瞬间畏缩的表情就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浓浓的讽刺:“那是陛下的大皇子,朝廷内外赞不绝口的可造之才,是将来帝君的储备人选。他若是跋扈些,便是把人打死了您也不敢吭一声吧?”
这才是她时常懊恼的。她已经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一切,然而想要保住这些东西,当然还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登位大鼎。她的孩儿才十一岁,大皇子却已经二十四岁。陛下还有多少年岁能看着润儿长大?会不会在此之前就下了决定?她日日心焦,而她寄予厚望的娘家人却从不长进。她甚至隐隐后悔,当初为什么放任姑姑一家离开京城?以顾家的名望,何愁不能一呼百应?
“殿下?”大皇子出了宫,郑钟鸿依然扮作书童小厮模样坐在马车上等他。
“去杏林堂。”杨熙吩咐了马夫,放下车帘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要去请谢大夫?”谢大夫就是杨熙在高皇后面前提过的擅长外科的名医,这也是他们来时就商议过的。但若是要去赔罪,殿下何至于如此高兴?
“没错。”杨熙靠在铺着柔软长毛软毡的车壁上,微微眯着眼:“高家不过如此了……你前些时候查的顾小公子可有行踪了?”
眼看会试在即,许多举人陆续入京,城中客栈几乎都供不应求。前些日子他刚刚在临川上呈的名单中看到顾子桓的名字就命人去打听,可惜至今还没有消息。
不过才短短几十日,他的心情再三浮动,虽然极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拒绝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哪怕没有父皇偏爱,哪怕再有皇后敌视,哪怕顾家已经烟消云散,她也是值得被捧在手心的。而一念之差……他在皇后的暗示之下推拒了。
“还没有。”殿下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妥,郑钟鸿面带羞愧:“顾公子似乎是轻车简行,每次得到他的行踪时他都已经离开了。不过按照脚程估算,他两日之内应当会进入京城。属下已经交待下去,只要进了城就会有人好生安置,再汇报上来。”
“你如果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公子,试图施点小恩小惠就能让他另眼相看,恐怕殿试完了还与他说不上话。”杨熙嗤笑一声,但到底也没有说要怎么办,改口道:“就这么办吧,只要进了城,他自会光明正大现身。”
当年离京前他们两人还是玩伴,那时候顾子桓才七八岁。不但读书做事颇有顾相之风,甚至还学会了藏锋。如今他以院试乡试府试均是第一的成绩赴京,目标定然是三甲头名了。
顾家人就是能够以这样嚣张又让人无奈的方式告诉世人,顾家又回来了。
……
六月的最后两日,眼看着踏入七月就要立秋,这样的时节照例是要补一补的。何况又在集上遇到这等事,柳初更认定是受了冲撞。回来立即去寻了鹿筋和新鲜的黑羊蹄子,添上药材和酒在厨房里炖了一晚,第二日中午才提到云歇里来。
乔瑷吃完后就去了凉榻小憩。然而不知道是这道菜热性太过,还是被劝吃得太多,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着那一点酒意,又想起一些久远的往事来。
几个皇子公主中,大皇子与她最是熟悉。每回入了宫,除了与皇后召进来的其他贵女围坐着说话,偶尔也会被大皇子领着在御花园里玩。大皇子就如外头所传的儒雅可亲,照顾起人来无微不至,对于在家中既是长姐又习惯了冷清的她来说是极愿意接近的。
她一直将他当成了真正的表哥,直到那一日入宫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话。
“熙儿,听说陛下有意让你迎娶乔大姑娘,你意下如何?”
“儿臣但凭父皇和母后做主。”那个声音一如往常从容淡定,听不出任何情绪。
“别这么紧张。我虽视乔瑷为亲女儿,也不至于就为难你娶了她。”高皇后宽抚他,语气中却也有些为难:“但她自幼没有母亲,失了长辈教导,唯恐难以担当起皇子妃的身份。何况她的眼……终归也是不妥。”
短暂的沉默后,她便听得那人回道:“母后说得极是。小乔妹妹徒有容貌姝丽,却并不宜家。待父皇再问起,还望母后从旁劝说一二。”
他们说的话其实有许多,但唯有这两句格外清晰。她的心像压着一块巨石,有泪沿着眼角没入枕巾。她还不曾对成亲一事有过任何期待,也并非为大皇子拒亲而难堪,而是似乎刚刚才发现,无论她如何谨言慎行知书达理,在外人眼中也只是没有长辈教养的孤女。
当时的场景已经模糊不清,此后那两人依然在她面前扮演着完美的姨母和表哥,然而终究还是不同的。伤痛被烙在心底,在她心中从此便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和大皇子殿下。
这时倒是忽然想起那日后来发生的事。她出了宫,避开刘嬷嬷和柳初在别院僻静处找了一棵最高最繁茂的枫果树。那时候树上既有淡白色的小花,又有绿里透黄的大枫果。她忍不住除下鞋袜,想要爬上去。
不过她平日里只会拈花握笔的手哪里经得起粗粝的树皮的摩擦,咬牙坚持了两三回就磨出了血。最后没有了力气,瘫坐在树下喘息。
不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时节,只记得风吹过来很舒服,还有淡淡花香萦绕鼻尖。睡意袭来,她正要眯上眼,忽然从树上掉下个人来,半个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
乔瑷虽然好几回试图爬树,柳初给她梳好的发辫都散了,但身上粉色的荷花裙还算整齐,加上精致的五官,看起来仍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然而从树上摔下来的男孩则不同了——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为小男孩,而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他身上月白色的长衫已经被穿成了灰色,上头还染着苍耳子,红浆果等奇奇怪怪的东西。
乔瑷手臂被压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再一看这人竟然穿着白色的衣裳,又躲在她爬不上去的杨桃树上,种种情绪叠加在一起,顿时哭出声来:“你走开啊!”
少年慌慌张张爬起来,举着袖子想给她擦泪,然而看到上面的黑色污渍又停住了。